关于西安北周史君墓出土金币仿制品的一点补充
(河北大学历史学院 郭云艳)
2003年陕西西安北周史君墓出土一枚金币仿制品(图一)，该币直径17毫米，厚0.5毫米，重1.75克。金币出土在石椁内人骨的中部，大体与金戒指、耳坠在同一部位，而后者显然都是死者身体佩带之物。1与此前我国境内出现的其它拜占廷金币略有不同，该币正反两面均仿自拜占廷金币索里得的背面图案，因此它的出现对于探究这些金币仿制品的制作具有重要的启发意义。
图一 2003年西安北周史君墓出土金币
此前，宁夏考古研究所的罗丰先生已经对该币做出非常详尽的说明，使读者能够比较清晰地了解它的大致特征，并且对该币各面所仿原型做出具体指认，对于认识、了解历史带来很大帮助。在此，笔者通过近来来对拜占廷金币的学习与认识，对确定该币所仿金币原型再做出一些补充，以努力将其原型的时间进一步缩短，从而更深入地理解公元5-8世纪中西交通的盛况。
具体说来，按照罗先生的描述：“这枚金币虽然是双面打押，两面图案也各不相同，却不能明确地分辨出金币的正面和背面，以下分别用A、B表示史君墓这枚金币的两面。”为了叙述方便，本文沿用罗先生对该币各面的称呼。
首先来看A面：“币面图像比较模糊，仔细辨认，似有一人面向左侧，侧身，手执一地球，地球上有一十字架。周围有一周铭文，铭文从左起至右结束，左侧上部铭文已完全不清，残存有：“VOT???”；右侧自上而下为：“HVL?X?XX”；人物足下铭文是：‘ONOB’。”2罗先生对此面的判定为：“这枚金币仿造的对象是拜占庭金币的背面，图像与拉丁铭文都与狄奥多西斯二世(Theodosius II，408-450年)金币比较近似。”
笔者同意罗先生的这一判断，不过虽然该仿制品的的图案不易辨认，但每一面都有一些比较明显的特征，可以帮助我们进一步缩小其仿制原型的年代范围。
具体地说：A面图案效果很差，铭文隐约可辨，正如罗先生所述，可读做VOT???-HVL?X?XX，下方铭文是ONOB。这段铭文本身比较简短，却携带着大量信息。拜占廷帝国历时千余年，单位、样式、铭文也不断变化，而与上述字母类似的铭文可限定在一个特定时期，即公元4世纪中后期到公元5世纪前半期。在这一时期的拜占廷金币上常见VOT … MVLT …的铭文，表示“已经取得了…年的成就，并为即将到来的…年祈愿”。每个单词后面都会有特定的拉丁数字，比如VOT X-MVLT XV或 VOT X- MVLT XX，分别表示：“已经取得了10年的成就，并为即将到来的第15年祈愿”或者“已经取得了10年的成就，并为即将到来的20年祈愿”。这样的铭文通常出现在金币背面，当金币背面的图案为胜利女神手捧花冠的坐像时，一般会在花冠中央刻着相应时间的祈愿铭文；后来随着金币背面图案的调整，这段铭文就改在金币背面的币缘出现，正如本枚仿制品上铭文所处位置。不过，就目前国际拜占廷货币学研究的成果来看，这段铭文在金币背面周缘出现的现象主要集中在皇帝赛奥多西二世3(Theodosius II，408-450)时期。由此可以大致断定此A面应仿自塞奥多西二世时期的金币索里得背面图案。
进而，从辨识出来的铭文来看，VOT???-HVL?X?XX中前段部分中的拉丁数字无法辨识，而后半段的数字包括清晰的三个X，因此可能为XXX或XXXX，即30或40。这一点可以进一步肯定前面的判断：因为在拜占廷帝国早期，塞奥多西二世皇帝的统治时间最长，从刚出生即被封为奥古斯都，一直到450年，统治期近半个世纪，故而可能使用到30或者40的祈愿铭文。不过通常的起源时间为5年或者10年，因此，可以大致将此枚仿制品所仿金币原型的时间限定在塞奥多西统治的第20年到35年之间，也就是公元420年到435年间(虽然皇帝从402年才成为奥古斯都，但从古币学上来看，铭文上计算统治年限是从400年开始)。
接着，再来看看它的图案。总体上，A面的图案极为模糊，辨识起来非常困难。不过，从图片中仍能隐约看出：币面中央为一坐像，左侧有一明显的顶上带有十字架的圆球。这种顶着十字架的圆球是拜占廷社会一个很常见的符号，表示基督之光照耀整个世界，通常拜占廷的皇帝都会手托这样一颗球，意谓他经基督授权统治整个世界。不过，这一符号出现在钱币上则要延后到5世纪，也很好地佐证了上述判断。究其渊源，这种十字架圆球源于一颗表示地球的圆球，在晚期罗马帝国发行的钱币上曾经出现过圆球的符号，例如阿卡提乌斯(Arcadius，395-408年在位)发行的索里得4；后来随着帝国内基督教地位的不断攀升，基督创造并照耀整个世界的观念愈来愈强，曾经是某位神祇在人间之代表的罗马帝国皇帝也转变为基督在人间的代表，而这种表示基督照耀世界的符号正是这一观念的直接体现。它在阿卡提乌斯统治时诞生，并首次用在塞奥多西二世发行的货币上，即423-4年开始铸造的索里得和铜币5。由于A面图案的其它部分非常模胡，难以识别，因此只能根据这种坐像以及左侧的十字架圆球来寻找其原型。
非常幸运的是，在我国出现的拜占廷金币当中，恰有一枚与此仿制品A面极为相似，即中国钱币博物馆馆藏的一枚塞奥多西二世金币(图二)。这应该是君士坦丁堡铸币厂在430-439年期间发行的索里得，它的正面仍然采用皇帝3/4正面胸像，而背面形制与此前的索里得略有不同。背面图案为：君士坦丁堡城标安淑莎坐在宝座上，侧身向右(观看者的左侧)，右手托十字架圆球，左手持长柄王杖；左脚踏船头，身体左侧有一面盾牌；盾牌上方有一颗星；背面周边铭文读作VOT XXX - MVLT XXXX，底部铭文为CONOB。6通过对比此枚仿制品与塞奥多西二世金币的背面图案，可以发现两者非常相似。因此，该金币仿制品的A面所仿原型是塞奥多西二世在430-439年期间发行的索里得背面图案。
图二 中国钱币博物馆藏塞奥多西二世金币
再看B面：B面的图案凸起，比A面清楚。罗先生的描述为：“中央似为一站立人像，头部呈不规则三角状，面目不清。身左侧有长羽，羽上有芒星，左手举一长十字架，脚下一横杠。周围有拉丁字母，大体能分辨的右侧‘VI’不多的二三各字母，左侧字母为‘VGGG’。”在判断这一面的仿制原型时，罗指出“狄奥多西二世(即塞奥多西二世)金币的背面除上述宣誓典礼铭文外，也有用胜利女神来表示胜利的铭文，两侧铭文连起来时帝国胜利的含义，”并且罗综合A面仿自“狄奥多西斯宣誓典礼金币的背面”这一情况，认为“金币A面所模仿的样本当在公元448年左右制成。…B面金币仿制样本大约与A面同时或稍晚一点的马西恩(马西安)、利奥一世，公元5世纪下半叶金币被仿造的可能性很大”。7
不过，笔者对于罗先生的结论有一丝异议。实际上，在拜占廷古币学界，有一些细节很小，但对于判断金币的铸造时期却非常关键。例如：第一，官方铸造的塞奥多西二世金币索里得中，从未出现过胜利女神像与铭文VICTORI-AAVCCC一起出现的现象；第二，胜利女神手持之物包括长柄十字架以及顶部有基督象征符号、 8的长杖，不同样式的索里得铸造年代并不相同。
那么具体到此枚仿制品的B面图案和铭文：由于铭文中包含‘VI’、‘VGGG’等字母，因此依据经验，这段铭文可以还原成VICTORI-AAVCCC。这段铭文从塞奥多西二世中后期开始一直沿用到公元7世纪初，在拜占廷帝国早期的金币索里得上非常普遍。故而无法作为判断具体年限的依据。
再看B面图案：背生双翼的立身侧像，向右行进；虽然无法断定性别，不过通常这种侧身立像为胜利女神，这一点不会有异议。然而，胜利女神手持之物并非“长十字架”，而是一柄顶部为符号的长杖，在长杖的正前方还有一个突出部分，那应该是一颗八芒星。寻找到这些细节，则有利于进一步限定其所仿原形的大致时间。
总体上说，从5世纪开始，拜占廷金币索里得的背面形制主要以胜利女神侧身立像为主。它最早出现在塞奥多西二世统治中期，与之相配的铭文是VOT XX - MVLT XXX。然而此时的胜利女神手持一柄镶满珠宝的长柄十字架。关于它的意义，拜占廷古币学家们的一致意见是：它“所要表现的正是装饰富丽豪华的十字架，其起因在于419年发现的一件神迹，当时前往耶路撒冷的朝圣者们见证了基督在天空显灵的景象，而且所有旁观者的身上都出现了十字架。为了表达对这一神迹的尊崇，420年，皇帝在耶稣受难地的祭坛上耗巨资树立起这样一枚装饰豪华的十字架”9。为纪念这一事件，故而金币背面出现了这种镶满珠宝的十字架。后来这一样式一直被其继任者沿用，直到阿纳斯塔休斯一世(Anastasius I, 491-518年在位)统治早期；值得一提的是，从塞奥多西二世的继任者马西安皇帝(Marcian, 450-457年在位)开始，金币背面固定采用了这种胜利女神侧身立像 + VICTORI-AAVCCC的样式。由于我国发现的拜占廷金币当中有数枚属于这个时期(图三)，因此它也是研究者最为熟悉的一种样式。
图三 1978年磁县出土阿纳斯塔修斯金币
不过到公元507年10，即阿纳斯塔修斯一世统治的中后期，这种经典的索里得背面样式发生了一些变化。在507 – 517期间铸造的索里得背面形制，在517年以后他的索里得背面形制中胜利女神手持之物从顶部为符号的长杖变为顶部为符号的长杖，并且在查士丁一世统治之际继续沿用。由此可知，此枚仿制品B面所仿造之原型应为507-517年的阿纳斯塔修斯一世的索里得背面图案，而非“与A面同时(塞奥多西二世)或稍晚一点的马西恩(马西安)、利奥一世等公元5世纪下半叶”。
总之，通过上述分析论证，陕西西安北周史君墓出土的金币仿制品，A面仿自430-439年发行的塞奥多西二世金币索里得背面；B面仿自507-517年发行的阿纳斯塔修斯一世金币索里得的背面。从出土该金币的墓葬主人墓志铭中可知，该墓主卒于北周大象元年(579)，早年随家族迁居长安，后来在西魏大统初年(535-551)曾任“萨保判事曹主”，并可推算出他生于493年。11从史君的经历虽然无法确定此枚金币仿制品的具体制作年代，但可以大致断定在其迁居长安之前，他们就已经得到了仿制金币所需的至少两枚拜占廷金币，特别是507-517年期间发行阿纳斯塔修斯一世的金币索里得，能够在史家迁居长安之前(535年之前)传至粟特地区，可见东西方商业交往的频繁与兴盛。
注释：
1 罗丰：《北周史君墓出土的拜占庭金币仿制品析》，《文物》2005年第3期，第57页。
2 同上。
3塞奥多西二世即为罗先生所指之狄奥多西斯二世，音译应作塞奥多西。
4 Grierson P., & Mays, M., Catalogue of Later Roman Coins in the Dumbartion Oaks Collection and in the Whittemore Collection, from Arcadius and Honorius to the Accession of Anastasius, Washington D.C., 1992, Plate5，6.
5 Ibid., pp.138, 145.
6 ibid., pp.138, 144.
7罗丰：《北周史君墓出土的拜占庭金币仿制品析》，第58页。
8一般认为以及是传统的基督象征符号的一种变形，式的基督象征符号是IXP三个字母组合到一起的缩写，表示’Iησoύς Χριστός，“耶稣基督”，这种基督象征符号从君士坦丁大帝开始使用，后来演变为的样式。学术界普遍认为，阿纳斯塔修斯一世所启用的和式符号，也表示耶稣基督。
9 Grierson and Mays, Catalogure of Later Roman Coins, p.142.
10 关于这种新样式的开始时间，拜占廷古币学界有不同的观点，德国的哈恩认为：新样式开始于507年9月1日，参见：Wolfgang Hann, Money of the Incipient Byzantine Empire (Anastasius I – Justinian I, 491-565), Band 6, Wien: 2000, Plate Anastasius I. Also in Wolfgang Hahn, Moneta Imperii Byzantini, Band I , von Anastasius I bis Justinianus I (491-565), Wien: 1973, Plate Anastasius I/Gold. 而英国学者贝林杰认为：正面为皇帝肖像脑后飘有王冠冠带，背面为胜利女神持长柄镶珠宝十字架的索里得类型，铸于491-498年;正面的皇帝肖像脑后无冠带飘出，且背面为胜利女神手持顶部为的长杖的索里得类型，铸于498年；正面的皇帝肖像脑后无冠带飘出，且背面为胜利女神手持顶部为的长杖的索里得类型，铸于498-518年。参见Bellinger, Alfred R., Catalogue of the Byzantine Coins in the Dumbarton Oaks Collection and in the Whittermore Collection, v.1, Anatasius I to Maurice, 491-602, Washington, D.C., 1966, pp.5-11. 这里笔者采用较新的哈恩的研究成果。
11 西安市文物保护考古所：《西安北周凉州萨保史君墓发掘简报》，《文物》2005年第3期。
编者按：原文发表于《文博》2007年第6期，第41-44页，引用请据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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