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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丁:胡名釋例
发布时间:2019-06-24 13:55:01   来源:《敦煌寫本研究年報》    作者:王丁   点击:

胡名釋例

王丁(上海外國語大學全球文明史研究所)

  在隋唐時代河西走廊和環塔里木盆地綠洲地區存在著多語言部族共處雜居的現象,與此伴生而來的是語言上的多語性(multilingualism;有關敦煌地區的多語現象,參見Takata 2000)。以漢字書寫非漢語言的名字,是研究多語現象、探尋文化交流之跡諸多素材中的一個大類。胡名,取該詞的狹義定義而言,指稱的是印歐語系伊朗語族的粟特族人名。這個詞是現代學術研究造出來的一個術語,有廣義、狹義兩層含義,廣義為非漢語民族的人名,狹義為歷史記載中被稱為“西胡”種落的人名;西胡,用現代學術語言表述,就是印歐語系伊朗語族東支的粟特族。唐代漢文史料中有“六胡州”,“調露元年(679年),於靈、夏南境以降突厥置魯州、麗州、含州、塞州、依州、契州,以唐人爲刺史,謂之六胡州。”(新唐書37/973-974)突厥語碑誌中的 altï čub soγdaq,義為“粟特六州”,所指為第一突厥汗國的“胡部”,也就是加入突厥部落聯盟的昭武九姓人,隨突厥人降唐(張廣達1986/1995,256-257)。這一對同中有異的對應表述,明確了唐代“胡”的狹義指稱。因此,在這個意義上使用的胡名概念,不應該與歷史記載中出現的任意胡名相牽混,如明《洪武實錄》元年(1368)二月記明太祖朱元璋,“詔復衣冠如唐制。初元世祖起自朔漠以有天下,悉以胡俗變易中國之制。士庶咸辮髮椎髻,深襜胡帽,衣服則為袴褶窄袖及辮線腰褶,婦女衣窄袖短衣,下服裙裳,無復中國衣冠之舊。甚者易其姓氏為胡名,習胡語。俗化既久,恬不知怪。上久厭之。至是悉命復衣冠如唐制。士民皆束髮於頂……其辮髮、椎髻、胡服、胡語、胡姓,一切禁止。……於是百有餘年胡俗,悉復中國之舊矣。”所指是蒙古之“胡”,即蒙古人,時異事異,與北朝隋唐五代時期的胡人、胡語、胡姓、胡名所指不同。勞費爾曾就中國古代物質文化中對外來物產的名稱中“胡”的實指與泛指做了細緻的說明,足為方法範例(Laufer 1919, 194-202; 勞費爾1964, 15-23)。

  對待外邦人名字,中古中國人有一項特別的發明,即給外邦人一個漢語的姓氏,具體作法是根據他的來源國的國名,替他擬定一個“胡姓”,這就是“以國為姓”的作法,如來自天竺的人獲得竺姓,月支人姓支,安國的Anāxətvande,就被稱為安諾槃陀。隋唐之世狹義的胡名即昭武九姓諸國:康國(Samarqand, xʾn-kwtrʾk)、安國(Bukhara, ʾʾn-kwtrʾk)、曹國(Kabudhan)、石國(Chach, Tashkent)、米國(Maymurgh)、何國(Kushaniyya)、火尋、戊地、史國(Kesh, kšyʾnʾk-kwtrʾk)(新唐書221下/6243)。敦煌文書P.3070《乾寧三年(896)行人轉帖》將十個胡姓“安康石必羅白米史曹何”連書,較以上九姓胡國稍有異同,代表了9世紀時對胡姓國名的界定(必當為畢之筆誤,畢國即Paykent)。火尋即後世史料記載的花剌子模(Khwārazm, Chorasmia)。其實唐代此國已見於姓氏,如花獻(洛陽出土唐大和二年/828年《唐故左武衛兵曹參軍上騎都尉靈武郡花府君公神道志銘》及長慶元年/821年《花獻妻安氏墓誌》,《洛陽出土鴛鴦墓誌輯錄》,2112年,53-1,53-2),“靈武郡人也,祖諱移恕,考諱蘇鄰”,祖、父兩代之名明顯是胡語,移恕相當於漢譯景教的移鼠(序聽迷詩所經)、翳數(一神論)和摩尼教的夷數(下部讚),語源可參中古伊朗語yyšw‛(即Jesus。見Wang 2006,151-154)。蘇鄰(swrstn,Suristan)也以作為摩尼的誕生地的緣由見諸記載(佛祖統紀卷四十,參見Chavannes/Pelliot 1913,120,131;Sundermann 1981,36)。花姓的著名人物還有唐將軍花大智(儀鳳元年/676年與單于大都護長史蕭嗣業等受命平定突厥叛亂,舊唐書5/105;新唐書215上/6042作苑大智)、西川牙將花驚定(舊唐書111/3331,又作花敬定,即杜甫《贈花卿》、《戲作花卿歌》“成都猛將有花卿,學語小兒知姓名”所指的人物)、晚唐華州防城將花重武(舊唐書20上/761),五代有花敬遷(後晉天福三年/938年《佛頂尊勝陀羅尼經幢》題記:“左飛龍使贈司徒行當州諸軍事花敬遷,夫人康氏”),均為武人。花獻及唐世的幾位花姓武將啟發我們,花(*hwaɨ)有可能是火尋(*hwa zim)的省略式異譯(有關這個地名在漢文記載中的書寫形式與音韻比定,伯希和曾有專文做了初步的論列,見Pelliot 1938),也是一個以往所不知的“以國為姓”的形式。

  天寶九載(750)《敦煌從化鄉差科簿》的研究是引發對胡名進行探源的觸媒(池田 1965)。該文書登記共236人,涉及23个姓,其中康姓49人(康伏德2見,康胡子2見,康令賓2見),安姓36人(安伏帝延2見),石姓31人(石忿鼻2見,石元俊2見),曹姓30人(曹胡子2見,曹忠兒2見),羅姓23人,何姓20人(何神祚2見),米姓10人,賀姓7人,史姓6人,裴姓4人,辛姓3人,李姓2人,王姓2人,張姓2人,索姓1人,范姓1人,夫蒙姓1人,郭姓1人,黃姓1人,雷姓1人,盧姓1人,翟姓1人,新長城上姓1人。

  其中昭武九姓及其他伊朗系胡姓:康(49)、安(36)、石(31)、曹(30)、何(20)、米(10)、史(6)在昭武九姓之列,此外羅(23)、翟(1)亦有種種跡象與粟特族群有非常密切的關係,其人使用粟特語人名比比皆是。從化鄉胡姓人共207人,佔從化鄉登記人口總數的87.7%有餘,可見從化鄉的確為一個以胡姓居民為主要人口成分的聚落。據統計,約100個名字係粟特名,或至少不似漢名、疑似有胡語來源(池田1965;Yoshida 2006)。其代表性名字的特徵將在下文中討論。

  研究漢字書寫的胡名有(1)輯名,(2)審音,(3)考源,(4)證史等工作程序(參Yoshida 2006;王2010;2011a;2011b;2018a;2018b)。就語言文獻學層面而言,記錄外語的名字姓氏有必要予以形態學的分析,這就是本文的主旨,擬從胡名的音譯、義譯、音義混合、胡人的純漢語名這四個方面展開討論。

1 音譯名

  音譯(transcription),又稱轉寫,是用一種語言系統的文字符號轉寫另一種語言的語音單位。音譯是專名轉譯的主要方式,如漢文的“佛陀”是古印度語Buddha的音譯,“阿剌吉/軋賴機/哈剌基”是阿拉伯語 araq(ﻋﺮﻕ)的音譯,現代漢語外來詞“馬達/摩打/摩托”是英語 motor 的音譯,德利風、德律風是 telephone(“電話”)的漢字音譯形式,奧伏赫變是德國古典哲學概念Aufheben(現通用譯名為“揚棄”)的音譯。音譯名詞,在漢文化與周邊文化的交流中產生,淵源甚久,最早的文字記錄在先秦時期已有實例,尤其在外來語中部族名稱的專名中表示identity的自稱、他稱,為異質文化交流中具有本質性的新知識。

  1.1 音譯名的特徵

  按照音韻轉寫人名,在佛教翻譯中已經成為標準的做法,中古時代世俗人名的音譯的做法也不例外,體現為將中古時期的波斯、粟特語人名的發音用同時代的對音漢字記錄下來,成為書面漢字書寫形式的名字。普通不懂粟特語的漢人藉此能識讀其名,但不明其義。

  1.2 音譯名舉例

  1.2.1 最常見的粟特人名有 βntk,漢文音寫形式有(安、曹、史)槃陁、(石)盤陀、(安)畔陁、(曹)飯陁、(康)煩陁及其暱稱形式 βntʾkk 的音譯(竹)畔德等多種,音譯形式多樣,但音韻接近,用字不同而已。詳見王2018b第二章漢文史料中所見的“盤陀”音譯名。

  1.2.2 安諾槃陁(北史99/3286;周書50/908),酒泉胡,大統十一年545年受北周文帝遣出使突厥土門部落。諾槃陁的中古音構擬:*nak ban da,以往 Harmatta 主張係來自一個粟特語的名字 *Nāhidβand,意思是 “servant of Anāhitā”(Harmatta 1972, 273)。這個復原方案得到蔡鴻生的贊同(蔡 1998,第39頁,“九姓胡禮俗叢考”之十:胡名),他主張這個名字“可分為諾(神名的 Nāhid 的省譯)加槃陁,意即諾娜神之僕”。諾槃陁的語源現在已經明確為印度河上游崖壁行客題名的 ʾnʾxtβntk(Anāxətvande),由吉田豊發現(Yoshida 1994, 391),名字的意思仍是“Anāhitā之奴”。詳細著錄情況見LNo 95。

  1.2.3 康婆何畔陀(TCW I/450高昌内藏奏得稱價錢帳)。婆何畔陀,*ba ɣa banh da,為粟特語 βγ(y)βntk 的音譯(吉田1989,97;Yoshida 1991, 242),義為“神的奴僕”。

  1.2.4 康拂耽延(S.367沙州圖經,光啓元年/885年書寫,其人為天授二年/691年西域地區石城鎮的首領)。拂耽延,*phut təm jian, 由恆寧勘定為粟特語 ʾprtmyʾn“首份禮物”(“The first boon”,a name given to a first born)(Henning apud Pulleyblank, 1952, p. 333 n. 1; 參吉田1989,176;吉田1998,38;Yoshida 2006)。這樣一個語義的人名,在漢文化命名傳統中也很常見,實際就是指的“頭胎仔”,即長子(蔡鴻生1998,40)。

  1.2.5(昭武)設阿忽/失阿喝(新唐書221下/6425康國附西曹國;唐會要卷98曹國傳,東曹國王。修訂本冊府元龜971/11245;新唐書221下/6248西域下康國史國附,史國君主),天寶十四載(753)。*ɕiat ʔa xwət/*ɕit ʔa xat,為粟特語 šyrʾʾγt 的音譯(Yoshida 1994, 392)。案:ʾʾγt 作為單獨的名字,在吐魯番文書中有石阿臈(大谷文書2366西州高昌縣佃人文書)。有關這個名字的音譯諸形式及義譯形式“來兒”,詳見王 2018a第一節‘昭武王的名字失阿喝與‘來兒’”。

  1.2.6.1 粟未義(TCW I/281高昌計人配馬文書,596-597年)。未義,*muj ŋjiə,粟特語 ʾmyʾ 的音譯。這個名字見於一件吐魯番文書中記載的高昌國晚期在吐魯番由私人興造的佛寺寺額“粟未義寺”,第一個字粟,有可能就是粟特(sγwδyk-stn,字面義“粟特斯坦”,見於史君墓誌粟特語部分;即西史中的Sogdiana)的簡略形式,也就是中古時期為外國人的名字使用的“以國為姓”的常見作法,不過因為“粟特”雙音節,去掉一個字,縮減為單音節“粟”,更適合漢語人名文化大多數為單字姓氏的習俗。

  晉書石季龍載記附冉閔107/2795“降胡栗特康等執冉胤及左僕射劉琦等送于(石)祗”,唐長孺認為粟特為姓,康國實則粟特諸邦之首,“粟特康乃是粟特加上康,不是隨便起名”,此人為記載中唯一以粟特為姓的人(唐1955,421)。案:唐文所引“粟特康”,在目前所見涉及此事的記載中並不如此寫,資治通鑑卷99/3115晉紀中作“栗特康”,冊府元龜點校本233/2609、234/2613作“栗時康”。就此異文,譚其驤主張“‘栗’疑當作‘粟’,蓋本粟特人,亦以國號為姓也”(譚1947/1987,232注1)。其說可從。粟、栗二字字形相近,易有訛誤,如隋書81/1830靺鞨粟末部,原作栗未,中華校點本據冊府九五六、新唐書黑水渤海靺鞨傳、通鑑武德四年胡注改;新唐書222下/6333(盤盤)王曰楊粟翨,粟,據校記,各本同,御覽卷七八七、通典卷一八八、通考卷三三一均作栗。因用作譯音字,很難以普通校勘方法決定是非。但周書5/86所記北周保定四年(564)秋七月戊午,“栗(粟)特遣使獻方物。”此處明確是粟錯成栗的情況,可以理校。粟是一個罕見於記載的姓氏,隋文帝時有粟相,以太史監候職受命參與議造新曆(隋書17/420),其人生平來歷不詳。馮培紅兄提醒筆者,敦煌寫本S.2052新集天下姓望氏族譜一卷並序著錄粟姓,在關內道雍州京兆郡的四十姓之列,同書京兆胡姓尚有:車、米、支、康、史等。現在出土地點明確的吐魯番文書中得此6至7世紀之交高昌國施捨造寺的粟未義,為以“粟”為粟特國姓且有可考粟特語名字的又一實證。約在天寶十載(751)前後,廣陽郡懷遠縣一位名叫粟仲瑤的人,為妻安氏上大般若經第116卷的一條石經作為供養(房山三•一一五/93頁)。雖然造經主的名字仲瑤純然漢風,但基於房山地區在唐初曾為安置歸義外族集中地區,而且粟仲瑤的妻子姓安,可以推測此又為胡姓聯姻的一例。

  1.2.6.2 康尾義羅施(TCW III/346-350唐垂拱元年康尾義羅施等請過所案卷,685年)。尾義羅施,*muj ŋiăh/ŋi la ɕĭə̌/ɕɨ,是粟特語 ʾmyʾrwc 的音譯,作為人名見於印度河上游岩壁行客題名(UI2, 57; 41。參LNo 92),義為“明喜”、“光悅”(pleasure + light/bright)。尾義是前述未義的異譯變體寫法。

  1.2.7 安胡數芬(P.3559敦煌從化鄉差科簿,天寶九載(750));羅胡數芬(Pelliot DA 24,Trombert, Les manuscrots chionis de Koutcha,Paris 2000, p. 60, Pl. 24)。胡數芬,*ɣɔ ʂuə̆h phun,粟特語 γwšprn的音譯,這個粟特人名見於印度河谷行客題名,義為“第14日之榮(glory of γwš, the 14th day of the month)”(Weber 1972, 200;王 2012b,187)。

  1.2.8 曹引吐迦寧(P.3559敦煌從化鄉差科簿),*jinh thɔh kɨa nɛjŋ,吉田豊考訂為粟特語 *ʾyntwkʾny的音譯(Yoshida 1994, 391; LNo249),這個詞的意思是“印度”。

  1.3 小結

  音譯名產生於中外語言溝通的第一步,是對於有關人物核心信息的介紹:通名報姓。吐魯番出土文書中有一篇保存良好、但失去標題的文書《高昌曹莫門阤等名籍》(TCW I/359),據研究,其內容是一個胡姓團體(或許是商團)成員在初到麴氏高昌國邊境時地方行政部門所做的人員姓名登錄。全篇46個人名,形式為先著錄姓氏,計33個曹姓,7個何姓,安姓、康姓各2個,穆姓1個,另外伽那贪旱1人(或係突厥人,無國姓)。然後是名字,音節为2至5個,從音韻特點和語義角度看,全部為音譯,如:曹莫毗 mʾxβyʾrt、曹提始潘 δ(y)šcyprn、曹阿致畔阤 ʾzβntkk、曹浮夜門畔阤 ʾβyʾmnβntk,目前大多數可以在粟特人名範圍勘同,由此可以推測這41個胡人當時是初到高昌,在名字的漢字化上得到的是一種最純粹的音韻轉寫,是研究音譯名的標準素材。

  從現在勘定出語源的胡名音譯名來看,它們有如下特徵:所用漢字的音值比較符合當時的漢語標準音韻。西北地區的方音是否對譯音用字有所影響,目前沒有線索可尋,有待進一步研究;用字有穩定性,跨地區、不同時代的胡人具有同樣寫法的名字,如上文提到的胡數芬,羅胡數芬見於約八世紀的安西四鎮(庫車文書Pelliot DA 24),安胡數芬(P.3559敦煌從化鄉差科簿)則落籍於千里之外的敦煌;盤陁,從公元570年的史阿史盤陀(史君的祖父)到九世紀末寫本沙州伊州地誌的翟槃陁,共有不下30例個盤陀名,跨越三個世紀。同樣一個名字康薄鼻,既見於吐魯番《唐開元十九年(731年)唐榮買婢市券》(TCW IV/265),相隔二十年,又出現於敦煌從化鄉(P.3559敦煌從化鄉差科簿)。我們沒有把握說,這是一個重名現象,還是同一人在二十年間有從高昌到敦煌的遷徙活動。但是,另一個名字康阿了,先見於吐魯番的過所文書《唐垂拱元年(685年)康尾義羅施等請過所案卷》(TCW III/349),其身份是“庭伊百姓”,為經過西州、攜帶“家口入京”的康尾義羅施等一干胡人擔保。65年之後,康阿了這個名字再次出現在敦煌從化鄉。根據65年這個時間跨度,可以推測兩個康阿了應該是兩個不同的人而重名。從化鄉康阿了的父親也見於同一件差科簿,名康令賓,這暗示這個康家似乎是落籍已久的沙州土生胡人。

  另一個胡名音譯磨色多,目前僅有兩例:吐火羅磨色多,見於前文康阿了作保的《唐垂拱元年(685年)康義羅施等請過所案卷》(TCW III/349),吐火羅磨色多與康尾義羅施、吐火羅拂延等同行。另一例是曹磨色多,見於P.3559敦煌從化鄉差科簿,文書記錄他有二子:大賓、奴子。磨色多是一個非常罕見的譯音詞,其異時異地但是同名同寫的現象殊堪注意,暗示背後似乎有一種唐代外事管理中對外語專名的規範化規定,當年由鴻臚寺同一制訂、發佈各地地方政府遵用,也許存在過類似像現代的新華社主要語言姓名譯名手冊一樣的東西,也未可知。

  當然,同名異譯也所在多有,如:前述勘定的“未義”ʾmyʾ,吐魯番文書中有別譯形式“妹”*mwəj,如康妹、白妹,見於同一件高昌國時期文書(TCW I/451高昌內藏奏得稱價錢帳),“尾義”有單音節形式“尾”,如康尾(TCW III/26唐白夜默等雜器物帳)、竹尾(TCW III/107唐西州交河縣殘籍帳)。另一個粟特語人名 pʾc,既有“波注”的譯法,如安波注(安祿山事蹟卷上,祿山叔父。案:波注(*pa cuə),舊唐書200/5367安祿山傳作波至,至應為主的傳鈔之訛),也有破遮(*pʰwa cia)的譯法,如曹破遮(TCW IV/11唐張師師等名籍)。最為常見的粟特人名 βntk,除盤陀之外,也有畔陀、飯陁、煩陁等譯寫法,用字雖有不同,音值相同或接近,仍然是忠實於原語的音寫。

  曹引吐迦寧這樣一類的音譯專名,與“印度”等同時代的常見譯法不一致,似乎表明為他寫下漢文名形式之人並不明瞭這個名字本來耳熟能詳的含義,造出又一例“譯音無定字”。但是非常有趣的是,見於同一文書的引吐迦寧的兄長曹安國,也是以國爲名,即安國 Bukhara,卻是義譯,名字所寫合乎標準譯法。

2 義譯名

  義譯(semantic translation)是將外來的概念按意義翻譯成漢語詞,翻譯所用的詞語完全是漢語,構詞法也採用漢語的常規形式,以起到達意的作用。如:computer計算機,就是把英語的compute一詞對譯為“計算”,把其後綴-(e)r用類概念“機(器)”加以轉譯。這個作法在語言學上稱為仿譯(calque, loan translation),即將一個語言中的單詞或組合詞按語義逐字或逐詞根地譯到另一種語言中,以產生出目標語言中的一個新詞。

  佛教是中國的外來宗教,譯經中大量使用過仿譯的方式。印度佛僧的法號也通過義譯進入漢語當中。如僧傳所記載的:僧人名僧伽提婆,“此言衆天”(高僧傳卷一),衆天即僧伽Sangha、提婆deva語義的逐字翻譯;鳩摩羅什,“此言童壽”,Kumārajīva(高僧傳卷二)。“道”、“法”是中古早期僧名法號中使用的義譯詞,菩提留支(Bodhiruci),“魏言道希”(續高僧傳卷一)。達摩笈多(Dharmagupta),“此言法密”(高僧傳卷二),或譯法藏(續高僧傳卷二)。

  在史部書中,涉及非漢語詞彙的義譯雖偶有記錄,但往往不明確說明,致使人們在面對中古胡名有義可尋的漢字書寫形式時,無法確定它們究竟是純漢名(胡人起漢名)還是義譯的翻譯名(translated name)。唐初活躍的突厥人暾欲谷,這無疑是一個音譯名,據夏德考證,其原型見於魯尼文突厥語《暾欲谷碑》,轉寫作Tonjukuk,夏德判定 ton“第一”,jukuk“珍愛”,進而認為Tonjukuk的意思相當於漢語的“元珍”,暾欲谷即阿史德元珍。(Friedrich Hirth, „Nachworte zur Inschrift des Tonjukuk“. In: W. Radloff, Die alttürkischen Inschriften der Mongolei, 2. Bd., 2. Folge, St. Petersburg, 1899, S. 9-16)學界對此勘同長久以來存在不同意見(參見羅新《再說暾欲谷其人》,《文史》第76輯,2006年第3期),我個人傾向於同意派。根據《暾欲谷碑》,暾欲谷生長在唐朝,漢文史料如資治通鑑卷二〇三胡註云:“阿史德元珍習知中國風俗、邊塞虛實,在單于府檢校降戶部落。”與此相印證。但是這樣一個勘同引出一個問題,即漢文史料中既有暾欲谷,又有阿史德元珍,如係同一人,則意味著唐朝方面將一人二名重複著錄,未必無誤會為兩個人的可能。此案究竟,非本文主旨,在此姑不深論。10世紀時西州回鶻首領Arslan Xan,在王延德使高昌記中記錄為“師子王阿廝蘭漢”(宋史490/14110),“師子王”(King of Lion)正是這個突厥-回鶻語稱號的義譯(參Hamilton 1955,146-147)。宋天禧四年(1020)龜茲有一位“可汗師子王智海”來宋朝貢(宋會要輯稿197/785-7851),師子王仍是Arslan Xan,之外又增加了另一個義譯名kol bilgä = 智海;據喀什噶里《突厥語大詞典》(CTD, Part 1, p. 324),The Khān of the Uighur was called: köl bilgä xan, meaning “His intelligence is 1ike a lake”. 森安孝夫將吐魯番西州回鶻時期的第三件Stabinschrift題名的回鶻君主kün ay tängridä qut bulmïš uluγ qut ornanmïš alpïn ärdämin il tutmïš alp arslan qutluγ kol bilgä tängri xan與之勘同(森安1991, 184-185;Moriyasu 2004, 225)。

  義譯名在西方文化中也不乏其例,如近代人文主義者喜歡寫拉丁文,往往也把他們的姓名拉丁化,如Bauer = Agricola, Hafer = Avenarius, Schmidt = Faber/Fabricius等等,就是同義詞替代的方式。宗教改革家梅蘭希通(Philippus Melanchthon,1497-1560)本名Philip Schwarzert,他將他的名字中的 Schwarz 按字面義理解為“黑色的”,ert/Erde理解為“土地”,然後將希臘語同義詞 mélās、chthon 接合為Melanchthon,創造出一個新的姓氏(Hartwig Kalverkämper, “Namen im Sprachaustausch: Namenübersetzung”, in: E. Eichler et al. (eds.), Namenforschung Name Studies Les noms propres. Ein internationales Handbuch zur Onomastik, 2. Teilb., Berlin-New York, 1996, pp. 1021-1022)。

  2.1 義譯名的特徵

  義譯名在語詞型態層面上很難與純漢名區別開來,水平越高的義譯,越不容易識別其為翻譯。所以義譯名、純漢名兩者之間的確定,最終有賴於掌握有關人物的生平籍貫信息,在此基礎上,依據胡人本來的命名方式暨胡名的胡語形式,對義譯名進行復原,以達勘同。

  2.2 義譯名舉例

  2.2.1 安曉(舊唐書122/3501。冊府元龜358/4043校訂本),安祿山軍驍將。名曉,為粟特語 wyʾws “dawn” 譯義名。案:北周史君妻名wyʾwsyH(LNo1375: 2)可參,史君墓誌漢文部分僅言“妻康氏”,未提及其名。

  2.2.2 石神奴(舊唐書8/182,新唐書5/128,冊府元龜128/1533、986/11416),蘭池州判胡將軍。開元九年(721)事;何神奴(Дx.01432+Дx.03110地子倉麥曆,10世紀),康神奴(大谷文書2886西州高昌縣欠田文書),羅神奴(S.5698社狀,913年)。粟特名 βγ(y)βntk(LNo1117)的譯義名。參:王 2018b的A8、B24、C9各條。

  2.2.3 安神儼(唐故安君墓誌銘並序,北圖拓本16/121號;全唐文補遺3/449),肇迹姑臧,河南新安人。未仕。祖君恪,父德,夫人史氏,子敬忠。葬於調露二年(680)。神儼,為 *βγmʾnʾkw的義譯,βγ“神”是粟特名字中常見的要素,mʾnʾkw不太常見,用現代漢語表述就是“像、接近於”。粟特名中實際存在有構詞法相同的名字,如 βγmʾncH (LNo279 “resembling deity”);nny mʾncH(LNo794),“如同那寧、接近那寧”。案:儼mʾnʾkw/mʾncH的對應音譯形式有:(1)面,如康浮面;孫泥面(2)滿,浮【口+知】滿這個名字可以構擬為 *pwtymʾnk(陽性),*pwtymʾnch(陰性),語譯“像佛陀的(人)”。浮面是“*浮【口+知】面”的簡縮音寫形式。(3)門。(4)綿(王 2012a,79)。

  2.2.4(李)蟲孃(酉阳雜俎;新唐書83壽安公主傳),唐玄宗與曹野那姬所生女兒。段成式酉陽雜俎•忠志:“玄宗,禁中嘗稱阿瞞,亦稱鴉。壽安公主,曹野那姬所生也,以其九月而誕,遂不出降。常令衣道服,主香火。小字蟲娘,上呼為師娘。為太上皇時,代宗起居,上曰:‘汝在東宮,甚有令名。’因指壽安:‘蟲娘是鴉女,汝後與一名號。’及代宗在靈武,遂令蘇澄尚之,封壽安焉。”以往學界對曹野那的名字很關注,已考出其語源為yʾnʾkk “boon”, yʾn with a hypocoristic suffix(Yoshida 1996 apud Sims-Williams, 40, 75; Yoshida 1997, 569; Yoshida 1998, 41),。蟲娘之名其實也有粟特文化淵源,該女得名於粟特語 *mywH,(陽性形式為 myw),相當於漢文化命名傳統中的小名“虎女”。吐魯番出土文書有“虎女”一名(TCW II/31唐西州高昌縣弘寶寺僧及奴婢名籍二),未避唐諱,或因該文書書寫的年代是640年頃唐克復高昌之前。唐世虎字諱,虎改稱蟲或大蟲。Myw“虎”是一個頗受粟特人喜愛的名字。康妙、史妙(女)、曹妙達(*mywδʾt,義為“虎所賜予”)、康妙達、史妙尼(mywʾnyh)、康蜜乃(mywʾnyh),都是myw名的漢語音譯。唐代忌諱直接寫虎字,本名為myw的昭武九姓人在漢語漢字範圍裡也遵守這個官方規則。曹虎,因避諱,改名曹英(“曹英,字德秀,為成德軍節度使,舊名犯太祖廟諱,故改焉。”冊府元龜825/9596頁校訂本)。問題是:為曹虎起名的人,應該不知道唐家制度。或者是因為他生長於胡人生活圈,生名 myw,本無漢名。待他長大,服務於唐朝時,需要補起漢名,方發現不能以常規方式直接將本名 myw 譯義,才發生了這樁改名的事。另外,史懿的本名也是虎。“周史懿字繼美,為涇原節度使,本名犯太祖廟諱,故改焉。”(冊府元龜825/9596校訂本)麴氏高昌國(公元640年止)晚期有一個低級地方官名康虎皮,名字似乎是義譯的。當時唐朝勢力還沒有吐魯番,虎字的避諱也還沒有廣泛周知,這個名字就沒有迴避虎字(參王2018a 第3節“虎:曹虎歸、史妙尼——妙、虎、武、寅、蟲——兼論唐代諱例”)。

  2.2.5 何阿火(TCW I/359高昌曹莫門阤等名籍),這個何國人的粟特語原型 ʾʾtr,見於發現於古代畢國遺址的、約5世紀的一塊瓦片上契刻粟特人名,義為“火”(Lurje no. 34 “Fire”)。

  2.2.6 康來兒(P.3379社錄事陰保山等牒。顯德五年958;BD.9345安醜定妻亡社司轉帖。約961年),前一節已經述及粟特語人名 ʾʾγtzʾk 的音寫形式設阿忽/失阿喝。“來兒”是其義譯。這個類型的名字,在人名學中稱為語句名(Satzname),即名字本身相當於一個句子,包含動詞,“a child(zʾk)has come(ʾʾγt)”。參:UI2, p. 34;LNo10。

  2.2.7 康無憂(房山二•一二一/157頁,陶村邑人,朱抱金妻,大般若經卷四百四十五,元和六年/公元811年四月八日)。可以考慮從粟特名 nʾβrtnsH 推測這個婦女的名字來源。這個名字、最初是恆寧檢出並給予解讀的,“not bearing sorrow, sans souci”,Henning 1940,VI, 16。並參LNo752。案:敦煌從化鄉750年差科簿(P.3559)有雷無愁,雷為關中羌族大姓,北朝後期隨北鎮鮮卑移居關中,羌人勢力受到擠壓,向西移動,這是雷無愁家族現身河西的背景。在從化鄉這個胡人佔數量優勢的村落居住,同時又有一個粟特人也使用的名字,這一現象足夠有趣。“無憂”、“莫愁”等是芸芸眾生共同的願望,作為人名母題在各種文明文化中均有表示(德語姓氏有Ohnesorg,字面義即為“無憂”),這裡也僅僅是根據康這個姓氏試探其粟特之源。中古漢姓人群中類似名字可參:馬忘愁,北齊天保八年(557)馬忘愁造像記,全北齊北周文補遺191頁;閻去愁,房山八•八一八/205頁,菩薩戒法羯磨文;張解愁,冊府元龜153/1717頁校訂本,會昌四年(844)。

  2.2.8 曹糞塠、米糞堆(P.3249v將龍光彥等隊下人名目,9世紀中期),安粉堆,P.2049v同光三年(925)淨土寺諸色入破曆計會牒。曹粉堆,Дx.2149戊戌年(958)四月廿五日寒食座設付酒曆。康粉塠,S.11358部落轉帖。

  糞塠、糞堆、粉塠、粉堆這幾個名字,曾引起熱烈的討論,比較深入的解說由高啟安提出,認為係民間起名風俗中一種“特殊的賤名”(高啟安《唐宋时期敦煌人名探析》,《敦煌研究》1997年第4期;並參高啟安《信仰与生活——唐宋间敦煌社会诸相探赜》,甘肃教育出版社,2014年,《“粪堆”…人名与禅宗信仰》一節)。案:糞堆一類的名字大量見於敦煌文書,吐魯番文書中也偶有出現,不僅如上述胡姓人使用的名例,在漢姓人中也有相當數量的例子。但是在傳世文獻中似乎缺載,可見確屬民間俚俗小名之儔。

  無獨有偶,在非漢語材料如回鶻語、粟特語中,類似語義的名字都有出現,如回鶻語TʾZʾK/täzäk,見於敦煌文書,哈密屯認為係人名,義為糞土(“nom de personne, au sens de crotte”,Hamilton 1986, no.30, pp. 153-154, 253)。榆林窟第12窟前室南壁回鶻文題記第3行供養人題名中也有這樣的名字(哈密頓、牛汝極、楊富學《榆林窟回鶻文題記譯釋》,《敦煌研究》1998年第2期第39-54頁,注釋見第47頁“此處用作人名,意為‘糞便’”)。研究突厥語人名的專家認為,突厥名字中有一類“護身名”(protective name),täzä“乾糞”為其中之一(Rásonyi & Baski 2007,p. XLIV)。現代塔吉克人仍然有 Xokiroh “road-dirt” 這樣的名字(Rásonyi 1953, pp. 325-326)。

  粟特語人名 γrʾyk,也表達類似的意思,如1978年蘇聯考古隊在塔吉克斯坦片治肯特遺址發現的一塊瓦器碎片上有此刻名,盧湃沙認為這個義為“塵、土、瓦片”的人名屬於命名巫術中的防禦性人名(defensive name),意在保護孩童不受侵害(LNo486)。

  大約與片治肯特所見粟特名γrʾyk 年代接近、比敦煌漢語糞堆類名以及回鶻語TʾZʾK/täzäk 略早,我們知道東羅馬的一例類似人名:拜占庭君主君士坦丁五世(Constantine V,718-775),私名為 Κοπρώνυμος(the Copronymus),名字的意思是the dung-named,“名為糞土的人”。這位“屎皇帝”名字的來源據說是他幼年受洗時在母后懷抱中失儀大解,便入聖池,由是得此諧名(Theophanes, Chronicle, annus mundi 6211 = 718/719 A.D.)。

  2.2.9 翟大秦(宋史7/135)景德四年(1008)“十二月甘州僧翟大秦等獻馬,給其直”;同事又見宋史490/14115“景德四年回鶻遣僧翟入奏,來獻馬。”“入奏”二字係大秦之訛(孫小敏《〈宋史〉卷四九〇〈外國傳六〉校勘札記》,《元史及民族與邊疆研究集刊》第三十二輯,2017年,第189頁)。沙畹、伯希和考摩尼教史之時,提及此人,“其人既名大秦,或為西方之人,但是否為摩尼僧,未敢斷言也”(Chavannes-Pelliot 1913, 268 n. 10: Sous sa forme chinoise, le nom du moine, par l’emploi meme de Ta-ts’in, suggère une origine occidentale, sans qu’on puisse rien affirmer. 馮承鈞譯文,八編82頁)。大秦一名,係以國名為人名例,對應的粟特人名 swryʾkk “Syrian”,見於印度河谷上游崖壁行客題名。案:粟特人名本有ethnic adjective,即由地名、部族名派生而來的形容詞,其功能是用作人名(Sims-Williams, UI 2, 35-36)。

  中古活躍於西土的翟姓多用粟特名,翟呼典畔阤 *hɔ tεn bwan da = xotēnβanda(g) “queen’s slave”(吉田1990,69)、翟那你潘(TCW III/346;TCW III/348唐垂拱元年康尾義羅施等請過所案卷,譯語人。685年)*na ɳɨ pʰwan = nnyprn“那你(神)之榮光”(“glory of the god Nanai”,Yoshida & Kageyama 2005, no.20;王 2005,437)、翟莫鼻(XC第94頁)*mak bi = mʾxβyʾrt、翟薄賀比多(翟突娑墓誌)*bwak ɦa bi ta = βγβyʾrt,均為音譯。義譯的則有翟胡兒(S.9713人名目,約9世紀),粟特語 xwnyzʾtk, xwnzʼk“渾/匈奴人之子”(child of Hun/Turk;中古伊朗語支的族群習稱突厥人為xwn)(語例參見LNo1445);翟富(TCW I/73兵曹條次往守海人名文書,兵曹史),粟特人名 ryw “富裕,有財者”(“the rich one”,Yoshida & Kageyama 2005, no.21)等等,茲不備舉。

  2.3 小結

  義譯名要求以甲語言譯出乙語言名字的語義,前提是語言學所說的雙語能力的滿足。中古制度上有“中書譯語人”,《新唐書•百官志》記載“蕃書譯語十人”(《唐六典》稱“翻書譯語十人”,有一字之別),胡三省述此制度,“中書掌受四方朝貢及通表疏,故有譯語人”。鴻臚寺也設有譯語之職二十人(《唐六典》卷2《尚書吏部》),“鴻臚譯語,不過典客署令”(《新唐書•選舉志》45/1174)。見於史籍記載的譯語人太半為非漢人,如揖怛然紇、史訶擔(史訶耽)、石佛慶等(參趙貞《唐代對外交往中的譯官》,《南都學壇》,2005年第6期)。遠如邊州的如西州都督府下的高昌一地,吐魯番文書中也記錄了幾位譯語人,如“高昌縣譯語人康□”(唐西州高昌縣譯語人康某辯辭為領軍資練事,TCW III/39)、“譯語人翟浮知□”(唐麟德二年婢春香辯辭為張玄逸失盜事,TCW III/239)、“譯語人何德力”(唐譯語人何德力代書突騎施首領多亥達干收領馬價抄,TCW IV/41)和“譯翟那你潘”(唐垂拱元年康尾義羅施等請過所案卷,TCW III/346;TCW III/348),也是均為胡姓。這樣的職業口譯筆譯人員,漢文漢語能力自然應該具備外交、外貿、行政方面所要求的雙語乃至多語的書面、口頭互譯的能力。

  即以上述幾位西州譯語人為例,他們的名字也透露出一些概念理解和轉譯的特徵。翟那你潘(nnyprn,義為“那你神之恩”)、翟浮知□(pwty-,義為“佛某”)兩個名字是音譯,何德力可能是純漢名,也可能是頗具匠心的義譯名。

  會昌三年(843年)李德裕《論譯語人狀》:“右緣石佛慶等皆是回鶻種類,必與本國有情。紇扢斯專使到京後,恐語有不便於回鶻者,不為翻譯,兼潛將言語輒報在京回鶻。望賜劉沔、忠順詔,各擇解譯蕃語人不是與回鶻親族者,令乘遞赴京。冀得互相參驗,免有欺蔽。未審可否?”案:石佛慶,應是 pwty “佛陀” + yʾn“賜”的絕佳義譯,其對應的音譯為“浮延”,見於吐魯番文書的有兩位:安浮延(大谷文書4325土地制度關係文書)、康安浮延(TCW IV/11唐張師師等名籍)。供職於中書譯語人擁有一個漢風的漢語名,實為有利。但是其胡人背景仍成了唐與回鶻外交敏感時期的障礙,李德裕認為此點可能因立場影響造成傳譯失真、情報洩密,敦促另派與回鶻方面無關的翻譯人才替代。

  康來兒這個名字本身,從語言上看,完全可以視為一個純漢名,也就是說,是給康姓新生兒賦予的一個漢語名字。但是,我們在處理這個問題時,要充分關注胡人自己的命名風俗裡本來就有的方式,不輕易做百分之百的斷言。基於粟特人名有 ʾʾγtzʾk 這個名字,意思又正好是“來了的孩子”,所以我們寧肯相信康來兒這個名字是來自雙語背景下的一個非常合乎漢文化命名習慣的胡名漢譯範例。

  神儼由 *βγmʾnʾkw、βγmʾncH 譯得,初看也許令人難以置信。神儼在同時代漢人名中時有所見,如:公孫神儼(全唐文補遺1/134頁公孫府君墓誌,墓主孝遷之父,唐涇州臨涇縣丞。開元廿三年735年);宋神儼(寧樂三一唐開元二年八月蒲昌縣牒,715年)。我們可以推測,神儼是基於對上述粟特人名意義充分理解之後、使用語義、構成相彷的漢語人名加以勘同。

  西胡諸語言之間也不乏使用義譯的方式處理人名。八世紀中葉一件阿拉伯語的放奴文書記載,女奴 zrn 在為主人 Sa‘īd 生下一女、三子之後獲得解放。據François de Blois(apud Khan 2007, 60)推斷,Sa‘īd(“fortunate”)語義上相當於中古伊朗語的far,也就是說,見於巴克特里亞語文書的 Kamird-far(καμιρδοφαρο)在皈依伊斯蘭之後,將其本名的後半部分阿拉伯語化(Sims-Williams Nos152, 200),採用的就是義譯的方式。

  糞塠/糞堆、粉塠/粉堆這幾個名字,不僅為胡姓人所用,還大量見於敦煌文書記錄的漢姓民眾。前述舉出的這個名字的粟特語、回鶻語乃至希臘語的對應形式,並非能夠據此做出糞堆名本身係外來、外語人名的結論。但是,安、曹、米等胡姓人起這個名字,自然需要結合當時的歷史情勢,考慮其本有的語言文化背景,不妨將他們之所以名為糞堆看做是其胡名 γrʾyk、täzäk 的義譯,所取的譯名也恰好有當地現成的土俗漢名。即使是現代社會裡,也仍有這個語義的小名存在。筆者的一位友人是閩南人,家中有為九零後出生的一男一女小孩分別取乳名“臭蛋”、“臭臭”,據主人說是作為暱稱來叫的。

  以地名(含國名、部族名、山川名等)作為人名,曾是中古命名的一個作法。翟大秦作為外來僧侶,他的名字或者來自自報家門,或者基於宋朝官方外務部門具有準確了解相關外國語的能力。上文音譯名結語部分業已提及曹安國(P.3559天寶十載差科簿)即是一例。目波斯(開元十年/722年西州長行坊發送、收領馬、驢帳一,Ast.III.3.10,ed.pr. Maspero No. 297,陳國燦2004,103),是一個騎驢到達西州的獸醫;目姓當為穆國(Maimurgh)人。能夠印證“波斯”一詞曾進入人名使用範圍的證據,是其音譯形式“鉢息”,*pwat sɨk,見於吐魯番文書:穆鉢息、曹鉢息(均見於TCW I/359高昌曹莫門阤等名籍),名字表達的是粟特語 pʾrsyk(Henning 1940, 8;王 2008, 26 n. 10)。吐魯番文書還用“鉢斯錦”這樣一個寫法來翻譯波斯錦,選字以音韻為依歸,固然無問題,但不使用當時盡人皆知的“波斯”,卻顯示當時的譯者也許不知道粟特語詞 pʾrsyk 即波斯,造成了將已知概念變成一個生詞的結果。

3 音義合璧名

  3.1音義合璧名的特徵

  譯語之所以存在音義合璧的形式,原因似乎在於音譯往往音節多,音譯詞過長,難於發音和記憶。在這種情況下,選擇胡語名字中某些意義顯豁、同時在漢語人名中也屬於常見構成因素的詞加以義譯,就做成胡漢各半的名字。產生合璧名的另一個原因是漢語文對詞彙歸類性的偏好,如彌勒佛 Mitreya Buddha,在這裡起到類概念作用的佛,本身其實是音譯詞,但進入漢文化年深月久,人們早已不覺得其為外來詞。現代外來詞中合璧詞比較多,如:道林紙 dowling paper,迷你裙 miniskirt,多巴胺 dopamine,納粹黨 Nazi party(Nazi為德語National-sozialistisch的縮寫翻譯),在這四個詞中,paper、skirt、amine 和 party 為義譯部分,語序上在後,音譯詞在前。相反的做法也有,如冰激凌/冰淇淋,來自英語的ice cream,冰為義譯,又如文化休克,是culture shock的合璧式翻譯,屬於義譯的類概念在先、音義詞在後的構詞形式。

  3.2音義合璧名舉例

  3.2.1 安佛奴(P.4987兄弟社轉帖,戊子年/988年)、安仏奴(S.2228亥年絲綿部落夫丁修城使役簿,820年頃)、何佛奴(S.4703買菜人名目。丁亥年/987年;杏・羽695燉煌諸鄉諸部落諸人等便麥歷,何阿盈弟,10世紀)、石佛奴(S.4703買菜人名目,丁亥年/987年)、史佛奴(S.8660v契殘尾,癸未年)。粟特語 *pwtyβntk,pwttδʾs < 梵语 Buddhadāsa“佛陀之奴”(LNo965)。粟特人所使用的“佛奴”名更有可能是粟特語化的 *pwtyβntk, 但是文獻記錄沒有流傳下來,不過于闐語簿籍中的 budävaṃdai 應該是粟特語的記音,Yoshida 1997, pp. 568-69;蔡 1998,41页。pwttδʾs 的遠源為梵語 Buddha-dāsa(Hilka 1910, p. 29 著錄了一個大約活躍於公元339-369年間的 Buddha-dāsa;並參同書 p. 104)。

  佛奴,也寫作伏奴,如:曹伏奴(全唐文補遺3/412-413 唐總章二年(669)故戎副曹君(德)墓誌銘,伏奴為曹德長子)、史伏奴(大谷文書5831 周氏一族納稅文書)。伏,係粟特語 pwty- 音寫“伏帝”之省畧形式。粟特語人名 pwtyprn “Buddha’s boon”,見 Weber 1972, 199。其音寫形式為“(康)伏帝番”、“(康/何)伏帝忿”(均見P.3559 敦煌從化鄉差科簿);pwtyʾn,“安/曹/羅伏帝延”(均見P.3559 敦煌從化鄉差科簿)及“(河,當作何)伏帝延”(唐乾陵蕃王石像題名,播仙城主)。參:王 2012a,78-79;王2018b D3-1、D3-2。

  3.2.2 康波富(TCW III/308唐某城宗孝崇等量剩田畝牒),*pa puw,為粟特人名 βγryw (UI2, 45)的音義合璧譯名,βγ取音譯,ryw的意思是“富裕”。

  3.2.3 康婆奴(大谷文書3027兵役關係文書),婆奴這個名字的詞源是 βγ(y)βntk (參本文1.2.3純音譯“婆何畔陀”),不過“婆何”縮略為單音節的“婆”,βntk 義譯為“奴”。白婆奴(天寶三載大唐故吏部常選白府君墓誌,字道順。744年),唐代白姓人中有來自西域龜茲的後裔,白婆奴的名字有可能也與胡語有關。參:王2018b D7。

  3.2.4 翟默奴(大谷文書2848唐代兵役關係文書),為粟特人名 mʾxβntk 的音義合璧譯名。詳見王2011(一)四“默奴、末奴、莫奴與莫女”。參:王2018b D5。

  3.2.5 辛頭潘(大谷文書3475西州岸頭府到來文書),頭潘似有可能是 *ʾprtmfrn 的音義合璧翻譯,“頭”是漢語,“潘”是粟特語 frn 的音譯,整體的意思是“第一個榮耀/運氣”,是給頭生子的名字。參康拂耽延/拂躭延 ʾprtmyʾn “The first boon” (a name given to a first born)。純漢語人名有表示類似語義的形式,如“頭子”,見於:吐魯番張頭子(TCW I/370高昌重光二年/621年張頭子随葬衣物疏),即張弘震,見重光二年張弘震墓表、義和元年張頭子妻孟氏墓表(吐魯番出土磚誌集註145);龍頭子(TCW III/489唐永淳元年/682年西州高昌縣下某鄉符為差人運油納倉事)。表示長女的女性名有“頭女”,如:滑頭女(西魏大統五年/539年滑黑奴造像記,全北魏東魏西魏文補遺658頁)。辛姓的例子,還有唐代西州時期高昌有名辛歌鹿(TCW II/76高昌延壽十四年/637年兵部差人看客館客使文書)、辛歌羅祿(大谷文書2925西州高昌縣退田文書)(王2012a,82)。西北辛姓族屬問題複雜,此處不擬詳論。

  3.3 小結

  古代音譯合璧的人名並不多見,原因也許在於音譯被看作是原名的形式再現,而義譯是語義再現,介乎兩者之間的混合形式本身並不是一個很大的現實需求。但是從我們所舉的例子看,“音譯+奴”這一形式似乎在代表信仰這一點上具有典型性,意在使對民眾尚屬陌生的外來新宗教概念(佛、婆、波、默等)通過奴這一表達皈依、虔敬服侍的特定詞加以明確化。

4 胡人的漢名

  胡人在其母語和固有文化的環境裡擁有本來的名字,但是在與漢文化的接觸、交流中獲得漢語的名字,對這一點史不絕書。胡人獲得漢名,一般來自於接受,接受的情況有如下三種:(1)賜名;(2)家族接受漢俗命名方式;(3)漢俗排行字與行第名的借用。

  4.1 賜名

  4.1.1 有傳記記載的證據

  在特定歷史情勢下,胡人往往因為歸化中原王朝、效力有功得到帝王的賜姓賜名,以表示政權對他的接受、勉勖。賜姓,多係本朝國姓,如唐李宋趙;賜名,則無不選用積極褒義字眼,顯示中原王朝中心意識、勗勉萬邦來朝歸順歸義歸誠效忠王朝之心,如忠、貞、順、勳等。

  4.1.1.1 阿史那忠

  西突厥“右賢王阿史那泥孰,蘇尼失子也。始歸國,妻以宗女,賜名忠。”(新唐書215上/6041)

  4.1.1.2 史思明

  “史思明,寧夷州突厥種,初名窣于,玄宗賜其名。”窣于少賤,天寶初年,累功至將軍、知平盧軍事。入奏,玄宗“賜坐與語,奇之,問年,曰:‘四十矣。’撫其背曰:‘爾貴在晚,勉之!’”(新唐書225上/6426)賜名或在此時。舊唐書對此事記載較簡略,沒有提及玄宗賜名之事,只說史思明“本名窣干,營州寧夷州突厥雜種胡人也。”(舊唐書200上/5376)思明一名有儒家經典的來源,詳見下文4.2.5。

  4.1.1.3李懷光

  李懷光,渤海靺鞨人,本姓茹。父常,徙幽州,爲朔方部將,以戰多賜姓,更名嘉慶。”貞元五年,唐德宗賜懷光外孫燕姓李,名曰承緒,以左衛率府冑曹參軍繼懷光後(新唐書224上/6375,6378)。李承緒原名燕八八(舊唐書13/367-368)。

  4.1.1.4 李元諒

  “李元諒,安息人,本安氏,少爲宦官駱奉先養息,冒姓駱,名元光。”貞元三年,以對吐蕃軍功,“帝嘉歎,賜善馬金幣良厚,因賜姓及名。”(新唐書156/4901-4902)

  4.1.1.5 李思忠

  唐開成五年(840),回紇汗国为黠戛斯所破,特勤嗢沒斯登赴振武歸附。會昌元年六月,“降將嗢沒斯將吏二千六百餘人至京師。以嗢沒斯檢校工部尚書,充歸義軍使,封懷化郡王,仍賜姓名曰李思忠;以迴紇宰相受耶勿爲歸義軍副使、檢校右散騎常侍,賜姓名曰李弘順。”(舊唐書18上/591)“嗢沒斯等既朝,皆賜李氏,名嗢沒斯曰思忠,阿歷支曰思貞,習勿啜曰思義,烏羅思曰思禮;愛邪勿曰弘順,即拜歸義軍副使。”(新唐書217下/6132)

  4.1.1.6 李國昌

  唐咸通十一年(870),“以河東行營沙陀三部落羌渾諸部招討使、檢校太子賓客、監察御史朱邪赤心爲檢校工部尚書、單于大都護、御史大夫、振武節度、麟勝等州觀察等使,仍賜姓名曰李國昌。”(舊唐書19上/674-675)

  4.1.1.7李茂勳

  “李茂勳,本回鶻阿布思之裔。張仲武時,與其侯王皆降。資沈勇,善馳射,仲武器之,任以將兵,常乘邊積功,賜姓及名。”(新唐書212/5983)

  4.1.1.8 康藝全

  長慶年間(821-824)有一位康姓武人,“為河東編伍,勇力絕人。節度使馬燧以其多藝,因以‘藝全’名之”,即見諸史文的左神策大將軍康藝全(新唐書207/5871,冊府元龜128/1402校訂本)。案:此人原名不詳,之前或有胡名,或名涉俚俗,馬燧因為之改名。

  4.2家族接受漢俗命名方式

  經歷一定時間的與漢人主流社會共居後,特別是進入著籍編戶的進程後,胡人群體、家庭可能發生名字上的漢化,名字接受漢文化特徵的起名方式,命名用字選用主流思想文化的字眼,家族若干世代連續使用漢風名,甚至採用漢人的排行字。

  4.2.1 何妥家族:何妥,字棲鳳,西城人也,父細腳胡(隋書有異文細胡),通商入蜀,遂家郫縣。事梁武陵王紀,主知金帛,因致巨富,號為西州大賈。妥少好音律,留意管絃。北周時任太學博士。後仕隋,開皇時任國子祭酒,為隋制定樂制。撰周易講疏十三卷,孝經義疏三卷,莊子義疏四卷,及與沈重等撰三十六科鬼神感應等大義九卷,封禪書一卷,樂要一卷,文集十卷。子蔚,任隋秘書郎。何妥兄通,通子稠 ,字桂林。(北史82/2753;隋書75/1709-1710)

  4.2.2 安懷家族,6-7世紀,全唐文補遺2/325頁安懷及夫人史氏墓誌。安懷,字道,河西張掖人,祖因出仕隋,家於洛陽。曾祖□,前周任甘州司馬,祖智,隋洛川府左果毅,父曇度,唐文林郎。子長齡。長壽二年(692)卒。

  4.2.3 史訶耽家族,7世紀,固原南郊隋唐墓地68頁/全唐文補遺7/284-285頁唐故游擊將軍虢州刺史直中書省史公(訶耽)墓誌銘並序。訶耽字說,原州平高縣人,先祖為史國王。曾祖尼,祖思,父陁,子護羅(*ɣɔh la)、懷慶,前後夫人康氏、張氏。咸亨元年(670)葬。訶耽為中書省譯語人,是一個對漢語有全面掌握、對漢文化熟悉了解之人。

  4.2.4 曹大慶家族,8世紀,P.3559敦煌鄉差科簿。大慶男安國,弟引吐迦寧,寧男海元,弟米氈,男大明,圖示如下:

  差科簿所記的曹大慶昆弟三人及其兒輩三人,共六個名字。大慶,是個常見的漢語名,在差科簿中就有安大慶、辛大慶兩個同名的人。考慮到胡名義譯的可能性,“大慶”或許來自粟特語常見名 frn 的語義翻譯(參Elio Provasi, “Sogdian farn”, Carlo G. Cereti et al., eds., Religious themes and texts of pre-Islamic Iran and Central Asia, Studies in honour of Professor Gherardo Gnoli on the occasion of his 65th birthday on 6th December 2002. Wiesbaden, 2003, pp. 305-322)。大慶的弟弟引吐迦寧(*jinh thɔh kɨa nɛjŋ)一定是胡名,現已由吉田豊考出為粟特語 *ʾyntwkʾny 的音譯,義為“印度人”(參前文1.2.8)。同樣米氈(*mɛj tɕiɛn)也是一個音譯,語源待考。下一代的三個名字安國、海元、大明均為漢語名,但並未按照漢俗進行行輩的統一排列。

  4.2.5 小結

  賜名是中原君主對外蕃來人看似禮遇、實則約束強制的歸化行為,“思忠”、“國昌”一名之下,不僅寄寓了唐朝皇帝對有關外蕃出身的將領官員效忠的期待,賜名也與授官同時進行,更是外蕃人進入中原體制、並有可能“承緒”世襲的進身之階。這一點一定對推動有關家族的漢化起到決定性的影響。

  史思明的名字以往有學者加以探討,如認為“窣干”、“思明”無論音義均來源於中古伊朗語的摩尼教及火祆教概念(榮新江2001,229、236注2;榮2010/2014,275注2)。可備一說。另外也有將“窣于”歸源於中古伊朗語表示“黑色”的粟特語 šaw、巴列維語 syā 以及安息語 syāw,把“思明”看作是“原名變形 Syamak 的近似音譯”(陳三平、梅維恆《史思明的名字小議》,《歐亞學刊》新2輯,2015年,第200頁)。以上考證忽略了一個重要的事實:思明這個名字,是唐玄宗給予突厥人窣于(或窣干)的漢語賜名,所以思明這個名字不應該從胡語方面尋源。事實上,期待唐玄宗有胡語知識,起名之際可以兼顧胡漢音義之妙,未免求之過深,也有悖事理。窣于、窣干的語源究竟為何,此處姑不深論,思明一名實出《論語》:“君子有九思,視思明,聽思聰,色思溫,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問,忿思難,見得思義。”此說由李零首倡,筆者贊同(李零《從殘磚復原漢〈論語〉銘文》,《上海書評》2016年4月11日,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1454266)。史、視中古音近,史思明、視思明有諧音的因素,史恰巧為窣于的突厥阿史那姓的省稱(阿史那系的突厥人在隋唐時有獲“賜姓史氏”的記載,如史大奈,見通典突厥下199下/5454;史繼先,見金石錄二八史繼先墓誌)。上文引述的唐武宗為回紇人嗢沒斯起的名字思忠、以及習勿啜的思義,用典也都出於“君子九思”此段。有關的名字屬於純漢名。

  何妥家族的起名做法,最能體現胡人家族漢化進程的發展情形。入華第一代名細腳胡(細胡),其名字的原型雖然尚難決定,但總不過是胡語音譯漢字,或者是一種出自漢人之口的對這個異國人的謔名。但是從第二代起,這個富商大賈之家中就長大了至少兩位讀書做官的後代,各有漢名、字號,何妥少習音律,仕北周為太學博士,繼而仕隋,任國子祭酒,為隋制定樂制。他留下的著作不少:涉及易經的有《何妥講疏十三卷》,藝術類的有《何妥象經一卷》,並有文集《何妥集十卷》見於著錄(舊唐書46;新唐書57-59等)。唐初何妥已被稱為“前代名儒”。《何妥家傳二卷》(新唐書58/1843)可惜不傳,令我們無法知道何氏這一家族更多成員名字、事功的詳細情況。何妥的姪男何稠任隋少府令,竇建德拜為工部尚書(舊唐書54/2238)。何細腳胡一家在一代之間就完成由商客到社會主流的變遷,速度之快可謂驚人。

  固原史氏家族成員的名字,則顯示了漸進漢化的情形。以訶耽一支看,一代妙尼,二代多思,三代盤陁,四代訶耽,五代護羅、懷慶。妙尼(*mjiawh nri)為粟特人名Mēwnāy,原型已見於粟特古信第一和第三札的寫信人粟特婦女 mywnʾyH(Yoshida 2005,65),妙尼和(康)蜜乃(*mjit nəj’,XH376高昌延昌三十三年/593年康蜜乃墓表)為其陽性形式的兩個音寫形式。多思,也許是一個譯意名。盤陁為粟特人名 βntk/vandak 的標準音譯。訶耽 *xa tam(唐會要61/1067彈劾條作訶擔),語源待考,但一定是音譯。直到史訶耽的兩個兒子,一個胡名護羅,一個漢風名懷慶,根據訶耽先後娶康氏、張氏兩個妻子的情況判斷,護羅當為康氏所出,所以仍起胡名,懷慶則是張夫人所產。訶耽為中書省譯語人,在漢胡的公務交往中起到溝通作用,他應該具有相當強的漢語漢文能力。

  4.3 排行字的使用

  4.3.1 安孝臣家族,8世紀,唐代墓誌匯编1433;全唐文補遺2/503安孝臣墓誌。太原郡人,翊麾副尉澤州太行鎮將騎都尉,三十六歲卒於開元廿二年/734年。子興宗、承宗、榮宗。

  4.3.2 敦煌羅姓,羅雙流、羅雙利兄弟(P.3559從化鄉差科簿,750年)

  4.3.3 何文哲家族,9世紀,全唐文補遺1/282-286何文哲墓誌,字子洪,靈武人,何國王丕之五代孫,歷官甚多,起左軍馬軍副將,終右領軍衛上將軍,贈太子詹事少保。曾祖懷昌,祖彥詮,父遊仙。夫人康氏。文哲子:公賁、公質、公貞、公賞、公實、公贊。大和四年(824)。

  4.3.4 史從慶家族(全唐文補遺4/497-498唐故淮西行營糧料使勾檢官試太常寺太祝史從慶墓誌銘)。祖缺名,父汶,夫人蜀郡咎氏,子琯,仲弟從素,子【王解】、琮、珏、琬,季弟從會,子璋、璙。大中四年(850)。

  4.3.5 房山石經巡禮人史西華、王七寶林夫婦有六子:史少穎、少藉,少灝、少演、少弘、少顒。乾符二年(875)四月八日。

  4.3.6 小結

  上述使用漢文化排行字風俗起名的昭武九姓家族,多係在唐朝為官者,安孝臣為武官,英年早逝,留下三子興宗、承宗、榮宗,名字取義於光宗耀祖。何文哲,墓誌述其為何國國王何丕之後,曾祖懷昌、祖彥詮、父遊仙三代以使用漢語名,其妻為康普金之女,是一個胡姓聯姻的家庭,看來仍然葆有西土貴胤華族意識,但是六子的名字公賁、公質、公貞、公賞、公實、公贊,排行字為公,第二字均從貝。史從慶,淮西行營糧料使勾檢官試太常寺太祝,父名汶,兩個兄弟名從素、從會,子姪名琯、【王解】、琮、珏、琬、璋、璙,子姪輩均用單字名,均從玉。落籍西州的胡姓人康安住、安定、安義兄弟三人,安住、安義曾參加垂拱二年疏勒道行軍,安定則參加垂拱元年金山道行軍(TCW IV/127唐開元二年帳後西州柳中縣康安住等戶籍)。開元二年(714)統計戶口之時,康安住年72歲,安定年54歲,安義年49歲。

  史西華作為房山石經供養人,生平不詳,據供養題記只知道其妻名王七寶林,夫婦共有六子少穎、少藉,少灝、少演、少弘、少顒。敦煌從化鄉的羅姓兩兄弟也是身份不詳,羅雙流、羅雙利。流、利雙聲,意義相關。以上這些使用排行字的例子都比較嚴謹。

  胡姓人使用排行字,不甚規整的情況也有一些,如:史索巖安氏夫婦,有三子:法僧、德僧、德威。麟德元年(664)(全唐文補遺7/272-273大唐故平涼郡都尉史公夫人安氏墓誌銘並序)。敦煌從化鄉安沙尪、安守德、安守禮三兄弟(P.3559從化鄉差科簿),長兄的名字是音譯,已由Pavel Lurje考出為粟特語 šʾwʾn(cH)“黑色”之義(LNo1157),相當於漢名裡的“黑子”(康黑子,P.4640v官入破曆)、“黑兒”(安黑兒,P.2049v净土寺諸色入破曆計會牒)。兩個弟弟卻起了非常典型的表現儒家思想意識的守德、守禮,這個突變現象的背後是怎樣的歷史情勢和家族文化變化?9世紀何少直,有四子:崇美、鐸、師度、師牧(全唐文補遺2/581何少直墓誌,大中九年/855年),長子、次子名字各自為政,三四子以“師”字排行。

  4.4 行第名

  第,指中國乃至東亞其他受儒家文化影響的社會中對家庭成員按出生先後次序予以排列的做法。表示行第的一個主要方式就是起一個標示行序的名字。行第名不僅賦予給家庭、家族男性成員,女性成員也常按照出生次序獲得行第的排列名,也有已婚女性按照夫婿的排行得到相應排行稱謂的情況。男性行第名的常見形式父姓+序數詞+郎(或奴),女性行第名的常見形式有父姓+序數詞+娘。父姓於婚後婦女,亦可視為娘家姓。

  4.4.1 胡姓人的男性行第名

  曹大(TCW II/307-326唐科錢帳曆)

  何大(房山一•一〇三九/215頁,大般若波羅蜜多心經卷一,□□元年五月八日)

  米大(S.6045便粟麥曆。丙午年/946)

  曹二(TCW III/242-247唐咸亨二年/671年唐西州高昌縣上安西都護府牒稿為錄上訊問曹祿山訴李紹謹兩造辯辭事。本名曹畢娑,曹果毅之弟,同一訴訟文書中,李紹謹又被稱為李三)

  安三(P.4674乙酉年十月麥粟破用曆,925或985年;P.4987兄弟社轉帖,安三阿父,戊子年/988年;S.10612付箋僧名目,10世紀)

  安三郎(P.3701v社司轉帖。乾寧三年/896年;BD.16536渠人文書,9-10世紀)

  曹三(S.8448A紫亭羊數名目,辛亥年/951年)

  曹三郎(S.2214官府雜帳,約860年)

  史參(秦晉豫新出墓誌蒐佚續集235號史參及妻梁氏墓誌,顯慶五年/660年)

  曹四郎(冊府元龜425/4818頁校訂本,鄧州總管。武德三年/620年九月王世充陷鄧州,四郎因戰死之)

  安仵(S.6130諸人納布曆,10世紀)

  曹午(Дx.01378當團轉帖,10世紀中期)

  安六(TCW III/140唐西州高昌县授田簿;P.2766v人名列記,咸通十二年/871年;P.3146B遺產分割憑,10世紀後期;P.3148v燉煌鄉缺枝夫戶名目,9-10世紀初)

  史六郎(即史元寬,房山三•一六九/ 172頁,兼監察御史,大般若經卷四百七十,開成二年/837年;房山二•一一一/ 172頁,大般若經卷四百七十,開成三年/838年四月八日)

  史七郎(即史元直,房山三•一六九/ 172頁,兼監察御史,大般若經卷四百七十,開成二年/837年;房山二•一一一/ 172頁,大般若經卷四百七十,開成三年/838年四月八日)

  曹捌(S542v戌年沙州諸寺丁壯車牛役簿,818年;S.542v沙州諸寺戶妻女名簿,曹八妻)

  安九(P.3418v3唐沙州諸鄉欠枝夫人戶名目)

  史九(房山九•二八〇/258頁,阿難七夢經)

  史九郎(即史元迪,房山三•一六九/ 172頁,兼監察御史,大般若經卷四百七十,開成二年/837年四月八日;房山二•一一一/ 172頁,大般若經卷四百七十,開成三年/838年四月八日)

  曹阿什(大谷文書2385西州高昌縣給田文書)

  車什一(P.3047v6諸人諸色施入曆,9世紀前期)

  何什一(房山七•八七二/119頁,歸義縣造石經邑人,大般若經卷二百八十七,貞元二年/786年二月八日)

  羅什一(P.3047v9諸人諸色施捨曆,9世紀前期)

  石十一(P.3047v9諸人諸色施捨曆,9世紀前期)

  石什一(S.542敦煌諸寺丁壯車牛役簿,818年;BD.6359便麥契,丑年/821年)

  史什二(P.3047v6諸人諸色施入曆,9世紀前期)

  安十三(俄藏Дx.011413v唐安十三欠小麥價錢憑,俄藏15/212)

  安什四(S.542v燉煌諸寺丁壯車牛役簿,818年)

  米十四(大谷文書8056唐大曆十六年/781年米十四舉錢契)

  石十四(S.6233v2磑戶計會,9世紀前期)

  史什五(房山一•八八八/121頁,歸義縣合邑四十四人,大般若經卷三百零三)

  史什六(房山三•三八/102頁,大般若經卷一百八十三,母白氏。天寶十四載/755年)

  史卄郎(即史元建,房山三•一六九/172頁,兼監察御史,大般若經卷四百七十,開成二年/837年;房山二•一一一/172頁,大般若經卷四百七十,開成三年/838年四月八日)

  史卄一郎(即史元宗,房山三•一六九/172頁,兼監察御史,大般若經卷四百七十,開成二年/837年;房山二•一一一/172頁,大般若經卷四百七十,開成三年/838年四月八日)

  4.4.2 胡姓人的女性行第名

  康大(比丘尼,房山八•七一一/282頁,佛說盂蘭盆經)

  安大娘(S.542v沙州諸寺戶妻女名簿,九世紀初;S.3074v某寺破曆,9世紀前期;房山九•二四一/236頁,佛说百佛名经,大和癸丑歲即大和七年/833年夏孟月戊午朔八日乙丑)

  白大娘(房山四•一六/142頁,易州石經邑,大般若經卷三百九十)

  曹大娘(房山一•六六四/111頁,大般若經卷二百四十四、二百四十五,大曆十三年/778年四月八日;房山四•一六/143頁,易州石經邑,大般若經卷三百九十)

  何大娘(房山三•七/ 101頁,范陽郡五熟行石經邑邑人,大般若經卷一百七十六;房山一•八九三/111頁,經主,大般若經卷二百四十八,大曆十四年/779年四月八日;房山四•一一七/202頁,佛說造立形像福報經;房山一•一〇三九/216頁,大般若波羅蜜多心經卷一,□□元年五月八日)

  康大娘(S.5381v遺書一道)

  石大娘(全唐文補遺7/481頁石大娘等洛陽龍門造像記,天授二年/691年;房山六•一九四/212頁,御注金剛般若波羅蜜經注序,天寶四載(745)二月八日)

  史大娘(房山一•五八七/124頁,大般若經卷三百二十,貞元六年/790年四月八日;房山二•五五七/145頁,固安縣歸仁鄉馬村,大般若經卷四百)

  安一娘(房山一•五三八/49頁,巡禮題名碑;房山八•一四/186頁,大般若經卷五百三十二)

  康一娘(房山九•二〇七/221頁,佛臨般涅槃略說教戒經,大和元年/827年四月八日;房山九•二七九/255頁,幽州薊縣西角開場坊邑人,佛說八部佛名經,會昌元年/841年四月八日)

  羅一娘(房山九•二五一/224頁,佛說鴦掘摩經,大和二年/828年四月八日)

  石一娘(房山九•二五一/224頁,佛說鴦掘摩經,大和二年/828年四月八日;房山一•六三六/53頁,巡禮碑題記,乾符二年/875年四月八日)

  史一娘(房山二•五二七/290頁,題名經,咸通十二年/871年四月八日)

  安二娘(房山一•四九一/214頁,佛說波羅蜜多心經,貞元九年/793年四月八日;房山外八一/240頁,般若波羅蜜多心經殘,開成二年/837年)

  白二娘(房山一•六八二/126頁,李石西三村,大般若經卷三百二十七,貞元七年/791年四月八日)

  曹二娘(P.3047v6乾元寺科香帖;房山九•一七八/234頁,曹仲平之女,佛說七俱胝佛母心大準提陁羅尼經,太和七年/833年四月八日;房山九•二〇一/241頁,佛說護諸童子陀羅尼經,開成三年/838年四月一日)

  何二娘(房山一•九一五/118頁,涿州椒筍行石經邑邑人,大般若經卷二百八十一,貞元元年/785年四月八;房山七•八七二/119頁,歸義縣造石經邑人,大般若經卷二百八十七,貞元二年/786年二月八日)

  康二娘(P.2912v3丑年正月已後大眾及私傭襯施布人曆,821年;房山九•二七九/256頁,幽州薊縣西角開場坊邑人,佛說八部佛名經,會昌元年/841年四月八日)

  羅二娘(房山一•一〇三九/215頁,大般若波羅蜜多心經,□□元年五月八日)

  米二娘(房山二•一一六/176頁,大般若經卷四百七十一)

  石二娘(房山一•九六〇/143頁,大般若經卷三百九十五,貞元十四年/798年四月八日;房山一•九六〇/143頁,大般若經卷三百九十五,貞元十四年/798年;房山九•二八〇/258頁,阿難七夢經)

  史二娘(房山一•八〇一/134頁,大般若經卷三百六十二;房山二•五五七/145頁,固安縣歸仁鄉馬村,大般若經卷四百;房山二•一一六/176頁,大唐幽州薊縣薊北坊檀州街西店弟子劉師弘何惟頗等奉為尚書敬造大般若石經兩條,大般若經卷四百七十一)

  何二娘子(莫高窟第196窟供養人)

  史二娘子(房山一•九三九/117頁,史令詵妻王氏女,大般若經卷二百七十八、二百七十九,興元二年二月八日。案:興元只有元年,當為貞元元年/785年)

  安三娘(S.542v沙州諸寺戶妻女名簿。九世紀初;S.6233v1吐蕃期某寺麥粟等分付曆,9世紀前期;P.3047v9諸人諸色施捨曆,9世紀前期)

  曹三娘(房山一•六六一/129頁,涿州幞頭行,大般若經卷三百四十二,貞元八年/792年四月八日;房山二•四一/134頁,涿州市幞頭行,大般若經卷三百六十三;房山四•一五/98頁,夫石崇俊,男懷玉、懷珍、懷寶、懷璧、女滿相。造大般若經一百六十條四百一十三,天寶十二載/753年四月八日;房山九•二三〇/226頁,金剛三昧經序品第一,大和二年/828年四月八日;房山二•一一一/172頁,大般若經卷四百七十,開成三年/838年四月八日;房山九•三一/260頁,佛說三品弟子經,幽州石幢下,會昌二年/842年四月八日)

  何三娘(房山三•七/101頁,范陽郡五熟行石經邑邑人,大般若經卷一百七十六;房山九•二〇七/221頁,佛臨般涅槃略說教戒經,大和元年/827年四月八日;房山九•二五一/223頁,佛說鴦掘摩經,大和二年/828年四月八日)

  康三娘(房山九•二五一/224頁,佛說鴦掘摩經,大和二年/828年四月八日;房山九•二〇一/241頁,佛說護諸童子陀羅尼經,開成三年/838年四月一日)

  羅三娘(房山九•二〇七/221頁,佛臨般涅槃略說教戒經,大和元年/827年四月八日)

  史三娘(房山九•二三五/231頁,佛說隨求陀羅尼神咒經,大和六年/833年四月一日;房山一•六三四/46頁,巡禮碑題記,咸通七年/866年四月八日;房山四•七九/99頁,上谷郡,上經一條合家供養。大般若經一百六十二;房山二•四九〇/294頁,殘石經)

  史三娘(P.3418v7慈惠鄉缺枝夫戶名目,9世紀末到10世紀初)

  竹三娘(房山一•一〇〇八/108頁,經主,大般若經卷二百二十九、二百三十)

  史三娘子(房山一•九三九/117頁,史令詵與妻王氏女,大般若經卷二百七十八、二百七十九,興元二年二月八日。案:興元只有元年,當為貞元元年/785年)

  何四娘(房山一•六七三/125頁,邑人,大般若經卷三百二十二,貞元七年/791年四月八日;房山一•六六一/130頁,涿州幞頭行,大般若經卷三百四十二,貞元八年/792年四月八日;房山二•一〇五五/68頁,劉憲平妻,題名碑

  何四娘(全唐文補遺7/495頁王林并妻何四娘造像記,顯德五年/958年)

  康四娘(S.542v沙州諸寺戶妻女名簿,九世紀初;房山九•二二九/219頁,長慶元年/821年四月八日奉為皇帝敬造上生下生經一卷送至石經藏;房山一•五六九/109頁,大般若經卷二百三十二)

  米四娘(房山三•一二九/102頁,文安郡邑人,大般若經卷一百七十八)

  史四娘(房山二•七二五/140頁,大般若經卷三百八十四、三百八十五;房山二•五九七/ 170頁,大般若經卷四百六十八;房山一•五三七/261頁,佛說三品弟子經,幽州石幢下,會昌二年/842年四月八日)

  曹五娘(房山二•五九七/169頁,大般若經卷四百六十八;房山二•八五七/181頁,大般若經卷四百八十,中和二年/882年四月八日;房山九•二〇五/228頁,邑人,大佛灌頂經,大和五年/831年四月八日;房山九•二三五/231頁,佛說隨求陀羅尼神咒經,大和六年/833年四月一日;房山九•一七八/234頁,佛說七俱胝佛母心大準提陁羅尼經;房山九•二八一/247頁,奉為司空造經一條,佛說太子和休經,開成四年/839年四月八日,薊縣西角;房山三•一六四/165頁,前事親兵馬使銀青光祿大夫檢校光祿卿兼監察御史彭城郡王,大般若經卷四百六十五,大和四年/830年四月八日)

  康五娘(房山一•四九一/215頁,佛說波羅蜜多心經,貞元九年/793年四月八日)

  康五娘(房山三•一六四/165頁,前事親兵馬使銀青光祿大夫檢校光祿卿兼監察御史彭城郡王曹憲榮敬造大般若經卷四百六十五一條,大和四年/830年四月八日)

  史五娘(房山一•八〇一/134頁,大般若經卷三百六十二;房山二•五五七/145頁,固安縣歸仁鄉馬村,大般若經卷四百。約貞元十五年/799年)

  米六娘(房山七•二八五/61頁,巡禮碑,乾符六年/879年四月八日)

  史六娘(房山一•六三六/房山石經題記彙編53頁,巡禮碑題記,乾符二年/875年四月八日;房山一•五三七/房山石經題記彙編262頁,佛說三品弟子經,幽州石幢下,會昌二年/842年四月八日)

  翟六娘(全唐文補遺1/67-69安元壽墓誌,凉州姑臧人,夫人翟六娘。光宅元年/684年;新中國出土墓誌陝西壹/121頁;全唐文補遺2/470頁大唐故右威衛將軍武威安公(元壽)故妻新息郡夫人下邳翟氏(六娘)墓誌銘,季子神機,孫欽。開元十五年/727年)

  何七娘(TCW II/330唐質庫帳曆,母米氏)

  米七娘(房山二•一一六/176頁,大般若經卷四百七十一)

  史七娘(房山一•六三四/46頁,巡禮碑題記,咸通七年/866年四月八日)

  何八娘(房山八•七二四/250頁,如來在金棺囑累清靜莊嚴敬福經,開成四年/839年四月八日)

  史八娘(房山九•二五一/223頁,佛說鴦掘摩經,大和二年/828年四月八日;房山二•五二七/290頁,題名經,咸通十二年/871年四月八日;房山二•五九七/170頁,母安氏,兄史日晟,大般若經卷四百六十八)

  白九娘(房山三•二三/101頁,邑人,大般若經卷一百七十八;房山九•二七九/254頁,幽州薊縣西角開場坊邑人,佛說八部佛名經,會昌元年/841年四月八日)

  何九娘(房山二•六一九/133頁,共同造經者尚有何十娘、何十二娘、何十六娘、何十七娘。大般若經卷三百五十七,貞元十年/794年四月八日)

  羅九娘(房山二•二二八/116頁,大般若經卷二百六十八,建中五年/784年四月八日)

  米九娘(米九娘墓誌,會昌六年/846年)

  史九娘(房山二•六三〇/56頁,巡禮碑,乾符二年/875年四月八日)

  何十娘(房山二•六一九/133頁,共同造經者尚有何九娘、何十二娘、何十六娘、何十七娘。大般若經卷三百五十七,貞元十年/794年四月八日)

  康十娘(房山九•三三/147頁,大般若經卷四百零六)

  史什娘(斯坦因高昌發現文書Kao.080°;陳國燦2004,240)

  康十娘子(Stein Painting 19)

  石十娘子(房山二•七五八/47頁,石公政女,母劉氏,巡禮題名碑並陰,咸通九年/868年四月八日)

  白十一娘(房山一•六三六/55頁,巡禮碑題記,乾符二年/875年四月八日)

  曹十一娘(全唐文補遺4/181-182頁唐故鉅鹿郡曹府君秀夫人清河張□□合祔墓誌銘,字成丞,久嫻軍旅。父榮,字榮。夫人清河張氏。子君□。女四人:十一娘、十三娘、十四娘、十五娘。大中元年/847年)

  石十一娘(房山二•一一六/176頁,石良宗女,石建立姊妹,大唐幽州薊縣薊北坊檀州街西店弟子劉師弘何惟頗等奉為尚書敬造大般若石經兩條,大般若經卷四百七十一)

  史十一娘(房山四•一五九/263頁,史少温女,史君祐、史君操、史十二娘姊妹,佛說三品弟子經,幽州石幢下,會昌二年/842年四月八日)

  安什二(女,S.542v沙州諸寺戶妻女名簿,九世紀)

  曹十二娘(房山二•七五八/47頁,父曹慶雲,母王氏,兄曹楚宗,巡禮題名碑並陰,咸通九年/868年四月八日)

  何十二娘(房山二•六一九/133頁,共同造經者尚有何九娘、何十娘、何十六娘、何十七娘。大般若經卷三百五十七,貞元十年/794年四月八日)

  康什二娘(吐魯番出土唐納糧戶籍與曹先玉借麥契。中國歷史博物館藏法書大觀第11卷晉唐寫經晉唐文書186頁。戶主康敬仙女。母石氏,姊妹毛毛、妃娘、娘子,兄弟進興、進光)

  石十二娘(房山九•二五一/223頁,佛說鴦掘摩經,大和二年(828)四月八日)

  史十二娘(房山四•一五九/263頁,史少温女,史君祐、史君操、史十一娘姊妹,佛說三品弟子經,幽州石幢下,會昌二年/842年四月八日)

  羅什三(女,S.542v沙州諸寺戶妻女名簿,九世紀初)

  安十三娘(全唐文補遺5/445頁大晉洛京故陳留縣君何氏墓誌銘文並序,何萬金妻,太原郡晉陽縣人。曾祖晏,祖海,父重度,子元審、元□、元超(妻何氏)、元福(妻張氏)、韓留,女十三娘(外侍石)、十四娘(外侍梁),天福四年/939年)

  曹十三娘(全唐文補遺4/181-182頁唐故鉅鹿郡曹府君秀夫人清河張□□合祔墓誌銘,字成丞,久嫻軍旅。父榮,字榮。夫人清河張氏。子君□。女四人:十一娘、十三娘、十四娘、十五娘。大中元年/847年)

  米十三娘(房山一•六三七/52頁,巡禮碑題名,咸通十四年/873年四月八日)

  康什四(女,S.542v沙州諸寺戶妻女名簿,九世紀)

  安十四娘(全唐文補遺5/445頁大晉洛京故陳留縣君何氏墓誌銘文並序,天福四年/939年)

  曹十四娘(全唐文補遺4/181-182頁唐故鉅鹿郡曹府君秀夫人清河張□□合祔墓誌銘,字成丞,久嫻軍旅。父榮,字榮。夫人清河張氏。子君□。女四人:十一娘、十三娘、十四娘、十五娘,大中元年/847年)

  石十四娘(房山九•二二九/219頁,長慶元年/821年四月八日奉為皇帝敬造上生下生經一卷送至石經藏,石欽憲女,母高氏)

  安十五娘(房山一•五三六/67頁,安君信之女,巡禮題名碑並陰)

  曹十五娘(全唐文補遺4/181-182頁唐故鉅鹿郡曹府君秀夫人清河張□□合祔墓誌銘,字成丞,久嫻軍旅。父榮,字榮。夫人清河張氏。子君□。女四人:十一娘、十三娘、十四娘、十五娘,大中元年/847年)

  曹十五娘(房山八•五八七/187頁,曹明洤與妻平氏女。大般若經卷五百三十六)

  石十五娘(房山九•二五一/224頁,佛說鴦掘摩經,大和二年/828年四月八日)

  何十六娘(房山二•六一九/133頁,共同造經者尚有何九娘、何十娘、何十二娘、何十七娘。大般若經卷三百五十七,貞元十年(794)四月八日;房山九•二八〇/258頁,隔城門外兩店奉為司徒造大石經一條並送齋料米麵等,何重清女,阿難七夢經)

  何十七娘(房山二•六一九/133頁,共同造經者尚有何九娘、何十娘、何十二娘、何十六娘。大般若經卷三百五十七,貞元十年/794年四月八日)

  康十七娘(房山九•二〇五/228頁,大佛灌頂經,大和五年/831年四月八日)

  史廿娘(房山一•九三九/117頁,史令詵妻王氏女,大般若經卷二百七十八、二百七十九,興元二年二月八日。案:興元只有元年,當為貞元元年/785年)

  4.4.3 小結

  胡姓人使用行第名,以往已有學者予以注意,如岑仲勉《唐人行第錄》收錄有史、白、石、安、康、曹、穆、羅。所涉及的人物,只有安三/安禄山(資治通鑑卷216)一位可以確定係昭武九姓出身之人而有行第稱名者:

  戶部郎中吉溫見祿山有寵,又附之,約為兄弟。說祿山曰:“李右丞相雖以時事親三兄,必不肯以兄為相;溫雖蒙驅使,終不得超擢。兄若薦溫於上,溫卽奏兄堪大任,共排林甫出之,為相必矣。”祿山悅其言,數稱溫才於上,上亦忘曩日之言。會祿山領河東,因奏溫為節度副使、知留後,以大理司直張通儒為留後判官,河東事悉以委之。

  “三兄”之稱,表明安祿山排行為三,吉溫以此與他稱兄道弟,可以拉近關係,以利關說。“安三”作為安祿山的行第名,並無直接的記載,但是安祿山作為跟漢文化接觸深厚的胡人,倘若在與他親密的漢人人群中有這樣一個小名也並非不可能之事。“安三”這個胡人行第名,確曾實際出現於唐五代時期敦煌文書:安三(P.4674,985年)、安三(S.10612),安三阿父(P.4987)似乎是安三的父親。安三郎(P.3701v,896年)是一個更完整的行第名,標明瞭性別。

  《唐人行第錄》在曹姓之下收錄“曹十九如晦,天祐時詩人,見鑑誡條十。”(鑑誡條,當係鑑誡錄)曹十九,尚見於元稹詩《曹十九舞綠鈿》。其他非漢姓氏,岑書還收錄了車、辛、拓拔、契苾、哥舒、達奚、爾朱、慕容、獨孤等姓。

  其實,傳世文獻在這個題目上留下的記錄很少。前述吐魯番文書咸亨二年(671)曹祿山李紹謹案卷最能說明問題,案件中的曹畢娑在訴訟文書記錄口供時李紹謹被稱為李三,另一人物曹畢娑被稱為曹二,其兄曹果毅想必可稱為曹大。畢娑 *pjit sa 一名的語源已經明確為粟特語 pysk、pysʾk,是一個常見名,出現於粟特古信II、印度河上游河谷崖壁行客題名、639年粟特語女婢買賣契及吐魯番出土大谷文書1144號,義為“有色人”(吉田1989, 95注2; Yoshida 1991, 241; Yoshida & Kageyama 2005, no.13 Pēsakk; 並參Sims-Williams, UI2, 66; LNo987)。文書中訴訟方曹祿山稱曹畢娑為曹二、稱李紹謹為李三,應為訴訟詞的實際記錄,表明是曹祿山與兩人為熟人,使用其行第名作為小名。行第名是民間風俗,特別是民間社會中下層往往只有行第名,並無大名,如本文輯錄的大部分行第名見於房山石經供養人題名,一般而言,這種正式場合的文字記錄採用大名才顯得鄭重,換言之,列名者的名字一般為正式的名字。

  與漢人使用行第名另一相似之處是胡姓女人多無大名,與此形成對比的是男性兄弟使用大名。如:會昌二年(842)四月八日史少溫,率二子(史君祐、史君操)、二女(史十一娘、史十二娘)在幽州施入佛說三品弟子經。貞元十年(794)四月八日施入大般若經卷三百五十七的何氏家族何九娘、何十娘、何十二娘、何十六娘、何十七娘應為五姊妹。曹秀有子君□,女十一娘、十三娘、十四娘、十五娘(全唐文補遺4/181-182)。唐西州納糧戶籍記錄戶主康敬仙、石氏夫婦,有二子進興、進光,四女康什二娘、毛毛、妃娘、娘子(晉唐寫經晉唐文書186頁)。

  胡姓男女在使用行第名時均有省略性別標誌詞“郎”、“娘”的情況,如:曹大(TCW II/307-326唐科錢帳曆)、何大(房山一•一〇三九/215頁)、米大(S.6045便粟麥曆)三人為男性,康大(房山八•七一一/282頁),佛說盂蘭盆經供養人,題記特地標明為“比丘尼”。見於來自吐蕃期的同組文書的石什一、安什四(均見於S.542v敦煌諸寺丁壯車牛役簿,818年)為男性,而安什二、羅什三、康什四(女,均見於S.542v沙州諸寺戶妻女名簿,九世紀)。

  表示女性排行第一的“大娘”有一個平行同義詞“一娘”,如:安一娘(房山一•五三八/49頁;房山八•一四/186頁)、康一娘(房山九•二〇七/221頁;房山九•二七九/255頁)、羅一娘(房山九•二五一/224頁)、石一娘(房山九•二五一/224頁;房山一•六三六/53頁)、史一娘(房山二•五二七/290頁)。在漢姓行第名裡也有同樣的形式:陸一娘(全唐文補遺7/494頁陸一娘杭州石屋洞造像記);王一娘(全唐文補遺4/486頁唐故太原王府君曇及盧夫人墓誌銘,長慶四年/825年);魏一娘(全唐文補遺4/496-497頁唐故鉅鹿郡魏府君曹氏夫人墓誌銘,大中四年/850年)。

  總之,入華落籍胡姓人在使用行第名一事上比較清楚地反映了他們在命名習俗上對漢文化民間傳統的接受。另一方面,我們也注意到胡名內部也有使用數字名的情況,茲不詳論。

5 結 語

  粟特胡人的名字,其母語型態的語言學分析現有 Nicholas Sims-Williams、Pavel Lurje 兩位學者的研究。Sims-Williams對粟特語人名進行了形式分析(formal analysis, UI2, 29-38),提出有格式化名字和非格式化名字(formulae and non-formulaic material)兩個類別。下一步他就名字的成分構成,區分了複合名(compounds)、短名(short names)、小化或暱稱名(hypocoristic names)、父名與族姓(propatronymics and family names)以及表示部族的形容詞(ethnic adjectives)。Sims-Williams就印度河上游河谷崖壁行客題名材料做了一個人名詞表(Glossary),將人名詳加著錄,並就關鍵詞根進行了深入討論(UI2, 39-83)。Lurje的研究集中反映在他纂輯的《粟特文獻中的人名》(Personal names in Sogdian texts, Wien 2010)。Lurje 在這本大部頭專著中沒有就粟特人名的形式特徵專門進行集中陳述,長篇前言的主要內容是介紹粟特語人名的材料來源、研究史綜述以及該書詞條的體例設計。該書為維也納科學院《伊朗語人名集成》(Iranisches Personennamenbuch,縮寫:IPNB)叢書的一個分冊,體例也是按該叢書的一貫做法著錄人名,其著錄方式為:詞條下由三部分組成,即(1)B(= Beleg):詞形著錄情況、(2)P(= Person):人物身份、(3)D(= Deutung):語源語義說明。詞形著錄項逐一列舉一個名字目前現存的書寫形式,給出詳細出處;人物身份項給出該人的生平、事功信息;語源說明則是對該名字的釋義。有些詞條下還有附記,一般是編者就以上事項存在的不同意見展開的進一步討論。Lurje 對粟特人名的分析具體體現在1500餘個人名詞條中,如第295條 βntk(“盤陀”)條,謹漢譯如下:

  /Vande, Vandak?/ 陽性:書證 1,本民族寫法(national script):βnt(k) | ZK (r)z(mʾnc):見於印度河上游岩壁行客題名,UI1(《印度河上游崖壁行客題名》卷一), No. 288 (36: 72);(βn)tk | - - -: UI1, No. 328A (37: 3),參前書,p. 222;βntk | ZK rz(mʾnc) | BRY: UI2(《印度河上游崖壁行客題名》卷二), No. 637 (Dadam Das, 38:3); βntk ZK | rzmʾnc BRY: UI2, No. 654 (Thalpan, III, 64)。人物 1:Shatial, Dadam Das, Thalpan 過訪三個地點並留下題名的人,其父名 rzmʾnc(本書詞條1055: 1)。書證 2,本民族寫法:- - ʾmn (?) ZK | βntk (?): UI2, No. 659(Thalpan III,無簽名)。人物 2:- - ʾmn(本書詞條1584)之父。書證 3,本民族寫法:βntk | (β- - - - ) BRY: UI2, No. 664 (Hunza-Haldeikish). 人物 3:過訪A Hunza-Haldeikish,其父名 β - - - - (#355: 1)。書證4,本民族寫法:βn(t?)k: Graff., No. 15。人物 4:約8世紀中期的一枚錢幣(Buxārxudāh drachm)上的習字。語源:來源於粟特語 βntk “奴隸、僕人”一詞,在此或許是一個複合名字的簡化形式,有可能是小稱、暱稱 βntk + -ʾkk,Sims-Williams 在 UI2, p. 46 已作 βntʾkk(見本書詞條294)解說。該名見於其他語言中的有:巴克特里亞語 Βανδαγο,中古波斯語 Bandag,巴比倫語寫作 Ban-dak-ku。漢語中有石槃陀(中古音 b‛uân d‛â),是玄奘西行出關時的嚮導(參吉田豐為《伊朗學百科全書》所寫的粟特語人名詞條)。此外安盤陁,見於敦煌文書天寶九載差科簿(參池田溫,1965年,第649頁)。

  本文以歸納胡名研究的綱領為目標,重點是對以漢字書寫的粟特語人名,對目前就史籍、文書、銘文蒐集的數千中古胡姓人名加以型態分類,試圖以音譯、義譯、音義合璧和純粹漢名四大類概括這部分資料。研究尚在初步,材料有待全面排查,新材料又不斷出現,很多問題並沒有涉及,有的難題目前還不得其解。

  漢字書寫音譯名的解決以追溯外來人名的原語原型為目標,涉及審音與勘同。義譯人名的複雜性也很高,試舉北周的虞弘為例,墓誌說他的字是莫潘。莫潘 *mak phan,無疑是粟特語人名 mʾxprn/-frn 的音譯(Yoshida 2006; 王2011,238-239)。但弘是何來歷,殊不易解。弘在語義上與莫潘“月(神)之榮光”無涉。弘在漢語裡義為“大”,這倒令人想到與 mʾx發音近似的古代印度詞 mahā,其義為“大”。然則弘是否有可能是由混淆 mʾx、mahā 而來的名字?這一混淆是出自無知抑或有意?

  見於吐魯番出土漢文文書(TCW)記錄的昭武九姓人名約有850個(吉田豊2006統計),其中音譯名佔少數,但具體到斷代研究,音譯名和漢風名的比例尚有詳細比勘的餘地。胡姓墓誌所顯示的是另一幅圖景,音譯名集中出現於北朝時期,進入唐代以後絕大多數胡姓人的名字為漢風漢貌,音譯名稀如星鳳。這一現象背後的深因是進一步的史學討論的題目。

  本文引用文獻及簡稱表

  (本文徵引正史等古籍,一般使用通行點校本,若無重要版本異同不一一出注,以省篇幅。敦煌西域文書,使用已經出版的圖版本,並參以IDP電子資料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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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為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北朝到隋唐民族碑誌整理與研究”(18ZDA177)的成果之一。原刊於《敦煌寫本研究年報》第十三號(高田時雄先生古稀記念),京都大學人文科學研究所中國中世寫本研究班,2019年3月,第99-134頁。

  文稿审核:沈睿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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