质疑与期望——《西夏泥活字版佛经》读后
牛达生
《中国文物报》1994年3月27日3版,刊登了孙寿岭同志的《西夏泥活字版佛经》一文,认定甘肃武威出土的西夏文《维摩诘所说经下卷》(简称《维摩经》),为泥活字印本,并据以总结出若干泥活字印刷的特点。
被誉为“文明之母”的印刷术,是我国古代人民的光辉创造,是华夏民族对人类文明的伟大贡献。展示这一伟大贡献的实物,在本世纪以来,有很多重大的发现,如唐代的《无垢净光大陀罗尼经》和《金刚般若波罗密经》,五代的《宝箧印经》,南宋的“关子”印版,辽的“契丹藏”,金的“赵城藏”,西夏的西夏文印版等,不一而足,这在几乎每一本有关印刷史、图书史、版本学的专著中,都能讲出来很多。但不无遗憾的是,这些重大发现,多为雕版印刷品和印版,而活字、特别宋代活字古椠,迄今难得一见。
我国活字印刷,自北宋毕昇以来,经历了泥活字、木活字和金属活字三个阶段。毕昇发明泥活字的史实,已是家喻户晓,妇孺皆知。然而毕昇用泥活字印过什么书籍,则史乘无载,也无传本问世。1965年,浙江温州发现的仅有一页的回旋式北宋《佛说观无量寿佛经》①,有人论证为泥活字②,旋即就有人反对③,孰是孰非,迄今无定论。因此,泥活字、特别是早期泥活字的特点,谁也难以说得明白。
有鉴于此,如果确如孙文所说,《维摩经》为泥活字印本,并据以总结出泥活字印刷的若干特点,其重要意义是不言而喻的。然而,令人遗憾的是,孙文所列论据,并不能使人得出如上认识,孙文中所反映的鉴定方法,也值得商榷。现提出一些看法,以就正于诸方家学者。
孙文第4段称“经卷中几乎所有页面行格歪斜,竖不成行,横不成线,行距宽窄也极不规则。”这不是活字,当然也不是泥活字的特点。我们知道,活字是一个一个的单体字,同型号字的字丁,其体积大体上是相等的,就如同等大的方块积木,如果排列起来,总是竖看成行,横看成线的。因此,古籍中的这一现象,被视为活字本的特点之。即使有些质量不高的活字本,竖看左右扭摆,不够整齐,也绝不会竖不成线,横不成线。倒是雕版印刷品,是根据板稿刻在整块木板上的,如同人们竖行书写一样,有的写板人更注意竖行的整齐,而忽视横向的排列致使有的雕版印刷品,横看文字上下交错,难以成线。显然,将经卷文字横竖排列不够整齐作为断定活字的依据,是不足取的。
孙文第5段写了《维摩经》所体现的“泥活字印刷所具有的特点”,说这些特点是:“有的笔画生硬变形,竖不垂直,横不连贯,中间断、折,半隐半现。”造成这些特点的原因是泥活字入窑陶化后,“质坚性脆,易掉边角,断划破裂。”看来,这段文字在孙文中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它直接点出了《维摩经》是泥活字印本的依据。但是,正如下文所要谈到的最新研究成果表明,泥活字“质坚”却不“性脆”,“笔画变形”“中间断折”等现象,当然也不是泥活字所独具的现象④。
据研究,认为泥活字“非常脆弱”“一触即碎”,是一种想当然的说法。沈括《梦溪笔谈》载毕昇造泥活字,“其法,用胶泥刻字,薄如钱唇,每字为一印,令火烧坚。”今天,我们能见到的最早的泥活字,是清道光、咸丰年间安徽泾县教书先生翟金生所制的,他用自制泥字排印的《泥版试印初编》等数种书籍,流传至今。更为可贵的是,翟氏泥字也被保存下来,为有关部门所收藏,经中国科技大学张秉伦教授检测,翟氏泥字“坚贞如角骨”⑤笔者有幸,参加了1993年12月在北京举行的“第一届中国印刷史学术讨论会”,目睹了张秉伦教授所展示的泥活字仿制品。借用张先生的话说,这些泥活字不仅个个“坚贞如角骨”,而且“形状十分规整,除原料以外,字体与笔画几与铅字无异。”⑥这些最新的研究成果表明,泥活字经烧陶化后,“质坚”是实,“性脆”则不然。以泥活字“性脆,易掉边角”,而引出泥活字印本是“笔画生硬变形,中间易断、折”的结论,显然是站不住脚的。可以设想,在实际操作中,排版印刷难免对活字碰碰磕磕,古人印刷也会有一定的质量要求,如果泥字一碰就掉“边角”,致使字不成字,那大概也是不行的。如果印本中确有文字断折现象,就应另找原因。其实,个别字笔画断折,这在木活字甚至雕版印刷品中,也是有的,并非泥活字所独具,更不应该作为泥活字的特点而加以渲染。
孙文还用两段文字谈到“刀痕”和“压痕”,也将其作为泥活字的依据。其实,何止泥活字,在任何印刷品上,都可能看到或触摸到“压痕”。至于从一纸经书文字上,竟能看到“刀痕犹存”,看到“有的字因刀刃挤占,向内或向外偏斜”,等,则是十分让人难以理解的。
孙文中还有一些令人费解的文字。如“从雕版形式看,《维摩诘所说经》雕刻形式基本一致。一般是先刻左,后刻右……”人们不禁要问,既然是活字,怎又冒出个“雕版”,还能看到“雕刻形式基本一致”,能看到“先刻左,后刻右”究竟是雕板,还是“活字”?另一处又说,有的字“横不连贯,竖不垂直,方不成块,角不为角”等,让人不知所云。
孙文在描述这部西夏文佛经的装帧形式时,用了“摺叠式长卷”一词。据我所知,我国古籍的装帧形式,有卷轴装、旋风装,梵夹装、经折装、蝴蝶装和包背装、线装等,并未听说过有既是“摺叠”,又是“长卷”的“摺叠式长卷”这个词。看来,作者对认识和鉴别古籍的版本学、印刷史并不熟悉。
我国著名版本学家张秀民先生,在论及活字版本鉴定时,曾感叹地说:“至于泥字、木字、铜字印本的区别,则在几微之间,更为不易”⑦。我并不想完全否定《维摩经》是活字版印本的认识。从孙文所附照片看,《维摩经》中确有如孙文中所描述的字体大小不一,墨色浓淡不匀,有的文字歪斜,有墨色晕染等现象。这些现象,是活字印本多见的现象,《维摩经》有可能是活字本。但版本鉴定并非易事,就是上文所提出的问题不谈,仅凭这几种现象就认定《维摩经》是活字本,则是危险的,而一口咬定是泥活字,则更是论据不足,难以服人。
版本鉴定,是一项极其严肃的科学研究工作,对重大版本的鉴定,则更应谨慎从事,我衷心期望有关同志,能以认真严肃的态度,采取多种方法,从不同的角度,将这项具有重大学术价值的版本鉴定和研究工作进行下去,如能最后认定此经不论是何种字的活字印本,都是了不起的发现。我们期待着新的研究成果的问世。
注释:
①温州市文物处、温川市博物馆《温州市北宋白象塔清理报告》,《文物》1987年5期。
②金柏东《早期活字印刷术的实物见证》,《文物》1987年5期。
③刘云《对〈早期活字印刷术的实物见证〉一文的商榷》,《文物》1988年10期
④张秀民《清代泾县翟氏的泥活字印本》,《文物》1961年3期。
⑤张秉伦《关于翟氏泥活字的制造工艺问题》,《自然科学史研究》5∶1(1986)
⑥张秉伦、刘云《泥活字印刷的摸拟试验》,《中国图书史论文集》(1986)。
⑦张秀民《中国活字印刷筒史》,《中国印刷23~27期(1989.2~1990.2)。
[作者单位宁夏考古研究所]
本文出自:《宁夏社会科学》1995年第1期,71-72页。